第十五章 弘光政權的覆亡和南方的階級鬥爭形勢 第四節 南方的奴變

明朝初年,朱元璋在元末農民戰爭的影響下,曾頒布過免奴為良的法令,並對官紳畜奴作了嚴格的限制。隨著地主階級統治的重新穩定和日益腐朽,畜奴的風氣又盛行起來。特別是在南方,縉紳地主通過購買和接受投靠,擁有大批的奴婢。明後期,江南士大大之家不僅家內服役依賴奴婢,而且部分田土的耕種也由奴僕承擔。顧炎武說,「今吳仕宦之家,(人奴)有至一二千人者。」 湖北麻城的梅、劉、田、李四家,「家僮不下三四千人。」 淪為奴僕的農民,「子姓世為奴,非主自鬻,無得脫冊籍。」 他們的子女稱為人奴產子或家生奴婢,家主有役使和轉讓的權利。有的地方嚴格禁止奴僕讀書識字,目的是使他們永遠處於愚昧無知、易於役使的地位。奴僕們過的是缺衣少食、勞役繁重的生活,還要忍受主子的種種欺凌。一件史料中說:

「間嘗聞江南慘礉之主,或有苛使盲驅,繁於《僮約》。奴多腹坎無食,膝踝無裙,臀背無完肌膚。奴女末配聓(壻),蚤破其瓜;婦未耦子,先割其鮮。主婦妒,則有鍛椓陰私,薙毛縫皮,丑痛之聲,流聞於外」。

非人的待遇在奴僕們的胸中蘊積著復仇的火焰。在李自成、張獻忠為首的農民起義感召之下,奴僕們看到了擺脫世世代代受壓迫的希望,他們行動起來了。較早的奴變在崇禎七年秋爆發於安徽桐城。這裡的奴僕在黃文鼎、汪國華、張儒等人的聯絡下,立盟會聚,「謀為亂以應賊」 。他們受「替天行道」口號的影響,以「代皇」二字為號。「『代皇執法』四字屢冠於檄首,標於令箭,傳於郡城及各鄉村矣。」 這說明他們對當今皇帝還抱有幻想。桐城的奴變,得到了當地群眾的廣泛支持,「窮民之亡賴者,無遠近少長畢至。」 參加起義的群眾,在城外胡家莊「設將台,建令旗、令箭,署文武參謀、中左右前後五哨先鋒等號。民間訟獄咸取決焉。」 這次起義不久就在官府和鄉紳勾結下被擊敗了。當知縣審問張儒為什麼聚眾為變時,他回答道:「無他,不欲為奴耳。」 桐城奴變的組織者被誘殺,並沒有嚇倒逐步覺悟起來的奴僕。「漏網餘黨,忿恨不平,說:『我等要殺鄉官,到不曾殺得,反被鄉官殺了。』是以往北方接得流賊來報仇。」 崇禎十六年,湖北麻城奴僕組織的「里仁會」,派人往安徽迎來了張獻忠起義軍,說明奴僕們已經認識到,必須聯合其他地方的農民革命武裝,才有可能改變自身被奴役的地位。

江南奴變的高漲,是在大順軍推翻明王朝之後出現的。甲申四、五月間,大順軍佔領北京、崇禎皇帝自盡的消息傳到南方,各地的奴僕聞風而起,迅速掀起了一場反對封建人身依附的解放運動。奴僕們的鬥爭目標,首先是要求脫籍,改變奴主關係。在江蘇金壇縣,奴僕們聽說大順軍攻克了北京,歡呼道:「天地迴薄,貴賤翻躡,我輩何必長為奴乎?」他們組織起來,自稱為「削鼻班」。這個名稱的來源是江南一些地方「謂奴曰鼻」。班名「削鼻」,就是要削除奴僕的身份和世籍。削鼻班策划了舉事的日期,規定到時「各刦其主,破券均齒乃已。」弘光朝廷建立以後,地主豪紳有了靠山,神氣起來了,削鼻班的活動暫時趨於沉寂。乙酉五月,清軍南下,弘光小朝廷覆滅。奴僕們又「拍掌相賀曰:我知天公果不欲終奴我也。」「驟呼其黨近萬人,飲血於城隍之廟,令曰:『國步既改,諸勛戚與國同休者咸已休廢,若我輩奴籍不脫,奴將與天地同休乎?』遂部署禿屑者司驅走,桀黠者主指畫,溫肥者贍金帛。令曰:『主有不肯破券均齒者,眾共滅其家;奴有自不願去者,磔而屍之。』」 「遂鳴鉦造亂,縛故主,胠其囊篋,索身契,橫行剽慘。去主從亂,凡四五萬人。」 江蘇嘉定縣,於「端午後始得北信,於是邑有逆奴,乘亂焚劫索契之變。」 《研堂見聞雜記》記載江蘇太倉州的情況說:「吾婁風俗,極重主僕。男子入富家為奴,即立身契,終身不敢雁行立。有役呼之,不敢失尺寸。而子孫累世,不得脫籍。……乙酉亂,奴中有黠者倡為索契之說,以鼎革故,奴例何得如初?一呼千應,各至主門,立退身契,主人捧紙待。稍後時,即舉火焚屋,間有縛主人者。雖最相得,最受恩,此時各易面孔為虎狼,老拳惡聲相加。凡小奚細婢,在主人所者立牽出,不得緩半刻。有大家不習井灶事者,不得不自舉火。自城及鎮、及各村,而東村尤甚。鳴鑼聚眾,每日有數千人鼓噪而行。群夫全家,主人落魄,殺劫焚掠,反掌間耳。……城中倡首者為俞伯祥,故王氏奴。一呼響應,自謂功在千秋,欲勒石紀其事,但許一代相統,不得及子孫。」 江陰縣的「叛奴乘釁索券焚弒者絡繹而起,煙火蔽天,大家救死不暇。」

在安徽黟縣有「黠奴」宋乞,「暗約諸奴,以吾輩祖父為役,子孫隸其籍,終不能自脫。天之授我,此其時矣。彼皆孱弱,不任干戈,而乘上之急,即欲以逆繩我,無暇也。部署既定,及期而皆舉,無或後者。邑凡列營數十餘處,各有魁帥領之。」 「始而挾取其先世及其本身投主賣身文契,繼而挾餉於鄉邑。素有名望者,俱翦除之。」

浙江海寧縣有李刀三領導的奴變,「李刀三故大家奴,以黠稱。乘間煽諸毒怨於大家者揭竿起,而己搆兵其間,勢洶洶。」

廣東的奴變稱為「社賊」,「賊皆人奴,忿殺其主以叛。始於順德縣沖鶴村,延及新會、開平、高要。皆殺逐其主,掘其墳墓,踞其妻室,連年屠毒,至順治十五年乃止。」

奴僕們在自發的鬥爭中,還清算了主子的罪惡。這點在有關金壇奴變的記載中,敘述得很清楚:

「若有憾於主,則曰:『吾受汝扈若干年矣,城隍神令我酬汝。某日,汝棒我,請償棒。』則掣神簽以數棒,曰:『痛乎?』其主曰:『痛!』則曰:『若棒我時,何為不知痛也?某日,汝錐我,請償錐。』曰:『痛乎?』其主大號。則曰:『若既知痛,向何為錐我也?』……有一紳,性嚴正,獨留城。諸奴絙其項,徇於市,令大叫曰:『為主慎無若我之谿刻也。』不叫,則棘鞭競鞭之。是紳老,幾斃。有數諸生不勝楚撻,亦幾斃。」

在李自成、張獻忠起義軍推翻明王朝的風聲影響下,南方的奴僕們所掀起的人身解放鬥爭是完全正義的。毛澤東同志在分析湖南農民運動時指出,農民們「為所欲為,一切反常,竟在鄉村造成一種恐怖現象」,這「都是土豪劣紳、不法地主自己逼出來的。土豪劣紳、不法地主,歷來憑藉勢力稱霸,踐踏農民,農民才有這種很大的反抗。凡是反抗最力、亂子鬧得最大的地方,都是土豪劣紳、不法地主為惡最甚的地方。」 這段話雖然是在民主革命時期說的,對於認識明末的江南奴變,以至於整個明末農民戰爭,同樣具有指導意義。

江南的奴變是在明末農民戰爭的感召下爆發的,也是這場社會大變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正如各地的農民起義在清初仍然此伏彼起一樣,南方的奴變也延續到清朝初年。在清兵南下、弘光朝廷覆亡之後,一些地方的奴僕曾經趁改朝換代起事,甚至幻想得到清政府的支持。他們顯然錯了。清王朝在各地支持的,是依附於它的漢族官紳地主,維護的是地主階級的封建統治秩序。史料清楚地表明,各地的奴變都是在清政府同當地豪紳勾結下遭到鎮壓的。例如,金壇著名的削鼻班,就被清政府將為首數人捕去,「截其鼻,懸之市衢,曰:班名削鼻,鼻削示眾,遂斬之。眾乃大服。」 安徽黟縣的奴變先後堅持了兩年,清政府在當地的統治穩定之後,「邑之士大,走乞師於郡,始執首叛諸奴,磔市以狥。諸素謹者貸其死,就仆舍執役如初。」 又如江蘇太倉州的奴變,也是在當地士紳控告之後,清政府「斬一人,重責四人,又懸示不許復叛,而主僕之分始定。」 在奴變被清政府鎮壓下去後,一位官紳不無得意地評論道:「奴輩謂奴不當與天地同休,是則真奴語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僕。天地不變,則君臣、父子、主僕亦不變。主僕之義,天地同敞。……假使鼻不居於眼下,而忽居額上,詎可名人乎哉!」 他套用「天不變,道亦不變」的陳腐教條,論證主僕之義將與天地同休。這正好說明了農民的受奴役,是同封建制度相終始的,不推翻地主階級的封建制度,農民就不可能求得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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