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農民起義的火焰剛剛點燃的時候,明朝在陝西的地方官員,唯恐這把火燒到自己身上,耽心朝廷追查責任,會受到嚴厲制裁。同時又幻想來年夏收之後,為饑寒所迫的起義農民將會自動解散回鄉。於是,他們採取鴕鳥政策,禁止各府縣報告「變亂」的消息。崇禎初年任陝西巡撫的胡廷宴,每逢州縣以「盜賊」事上報,就不問情由地把來人打一頓板子,說道:「此飢氓也,掠至明春後自定耳。」 然而,紙是包不住火的,農民起義的聲勢一天比一天高漲,地方官再也無法掩蓋了,只好硬著頭皮向朝廷報告。兵部奉旨查核時,地方官又互相推諉。陝西巡撫胡廷宴說是延綏巡撫岳和聲管轄的邊兵作亂,岳和聲又說是陝西內地的饑民為「盜」。陝西巡按御史吳煥在疏中則各打五十大板,說:「盜發於白水之七月,則邊賊少而土賊多。今年報盜皆騎銳,動至七八千人。則兩撫之推諉隱諱,實釀之也。」 不久,岳和聲病死,胡廷宴罷斥;改以劉廣生巡撫陝西,張夢鯨巡撫延綏。這時陝北的農民起義已經初具規模了。
在如何處置業已揭竿而起的農民問題上,明朝廷和地方官員總的來說,都主張剿撫並用,但究竟以剿為主還是以撫為主,就常常出現意見分歧。崇禎二年二月,明陝西三邊總督武之望病死,朱由檢任命左副都御史楊鶴接替。楊鶴抵任以後,看到陝西各地的災荒十分嚴重,無衣無食的饑民千百成群地加入到起義隊伍中去,使他所部署的軍事追剿收效甚微,官軍疲於奔命,起義農民卻有增無已。他感到光靠軍事手段解決不了面對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崇禎二年底奉詔抽調大批精銳開赴京畿勤王,又使他深感兵力不足,窮於應付。在這種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楊鶴提出了招撫為主、追剿為輔的方針。崇禎四年正月,他在疏中指出,「盜賊」之起,「總因饑荒之極,民不聊生。」採用剿的辦法需要調集大軍,「行糧犒賞,所費不貲」,結果仍然是「誅不勝誅」,「屢剿而屢不定」。採取招撫的辦法要想真正取得效果,也必需由政府撥款幫助農民度過難關。他說:「蓋解而散,散而復聚,猶弗散也。必實實賑濟,使之糊口有資,而後謂之真解散。解散之後尚須安插,必實實給與牛種,使之歸農復業,而後謂之真安插。如是則賊有生之樂,無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撫。撫局既定,剿局亦終。臣所謂欲行剿撫之實著,必有剿撫之實費者此也。」他還指出,如果只是「空言」招撫,不解決農民的生活問題,那就是「徒以撫愚賊,是即以賊自愚,此不終日之計也」。最後,楊鶴認為剿和撫都要花費大筆金錢,效果卻不一樣;「況費之於剿,金銀一去不還,且斬首太多,上乾和氣。費之於撫,金錢去而民在,活一人即得一人性命,盜息民安,利莫大焉。」
楊鶴把農民起義看作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他從比較長遠的觀點為明王朝最高統治者出謀劃策,主張把錢花到招撫賑濟上面,幫助農民復業。這樣做不僅可以弭患消萌,而且農民安插既定之後,政府還可以繼續徵收賦稅,所以說「利莫大焉」。如果一味主剿,把錢用于軍費,不僅無法恢複社會生產,花掉的錢不能通過賦稅形式收回來,而且他自己的經驗也證明,不解決農民的生活問題,參加起義的人勢必越來越多,剿局既不易結,後患也更加嚴重。這就是楊鶴建議以撫為主的主要原因。
楊鶴的主張得到相當一部分廷臣和地方官員的支持,崇禎皇帝也一度認可。崇禎四年正月的一次廷對當中,朱由檢就明確指示陝西參政劉嘉遇說:「寇亦我赤子,宜撫之。」劉嘉遇連忙答應道:「今正用撫。」 同月,朱由檢在內外臣工的再三呼籲下,勉強拿出帑金十萬兩,派御史吳甡齎往陝西放賑 ,「招撫流盜」。為此發布詔書說:
「陝西屢報饑荒,小民失業,甚至迫而從賊,自罹鋒刃。誰非赤子,顛連若斯,誼切痌瘝,可勝憫惻。今特發十萬金,命御史前去,酌被災之處,次第賑給。仍曉諭愚民,即已被脅從,誤入賊黨,若肯歸正,即為良民,嘉與維新,一體收恤。」
楊鶴的主張既經朝廷批准,就有恃無恐地在陝西大力推行。當時東路起義軍王嘉胤、羅汝才、張獻忠、馬守應、李自成、蠍子塊等部,都已經渡河進入山西。留在陝西的主要是西路各支起義軍,其中神一魁所部力量最大。崇禎四年二月二十四日,神一魁統眾六、七萬人包圍慶陽府城,並且分遣部隊攻克合水縣城,活捉知縣蔣應昌,一時聲威大震。楊鶴當時手頭沒有多少兵馬,只好委派寧州知州周日強等人前往招安。神一魁同意後,在三月初九日派孫繼業、茹成名等大小頭目六十餘人,率眾至寧州接受招安,同時送回合水知縣蔣應昌和保安縣印。楊鶴為了張揚其事,命周日強在城樓上安設龍亭,導引「受撫」頭目在龍亭前跪拜,山呼萬歲,然後到公署拜謁楊鶴,再一道前往關帝廟起誓。經過這麼一番表演,算是達成了招安的協議。十六日,神一魁親自赴寧州投見總督。楊鶴擺出一副恩威並用的架勢,先數落神一魁犯有十項「罪行」,然後宣敕赦免,授予神一魁守備官職的箚付,散給降丁以饑民印票,勒令解散遣送回鄉 。
這時,御史吳甡攜帶著朝廷頒發的十萬兩銀子來到陝西,同府縣官一道招撫放賑。在一個很短的時間裡,流離在外的饑民紛紛回籍領取救濟,不少起義軍的首領也率部受撫。如點燈子受撫於清澗;滿天星受撫後,楊鶴從他一萬二千人的隊伍中,選拔驍勇留在營中,其餘解散回鄉;上天龍、王老虎、獨行狼、郝臨庵、劉六等部,也一度受撫。除了進入山西的以外,留在陝西的各部幾乎都接受過明廷的招安。從吳甡依據親身經歷寫出的記載中,可以窺見這種撫局的一點實際情況:
「道路皆怨撫、道招安賊首,給劄予官,佔據要村,縱其黨眾,剽掠四鄉,謂之打糧。予行去延郡二十里許,獲報前山皆賊。予勢不可退,令軍弁執賑撫饑民牌單騎馳往,諭之曰:『朝廷欽命賑院來賑汝矣,各歸鄉里候賑,聚此無為也。』賊眾諾而退。」
吳甡所說「道路皆怨」,當然是指家有餘糧的富室。他的記載表明,在撫局羈縻下的起義農民,一方面對政府懷有希望;另一方面為了眼前不致餓死,又不得不四齣打糧。主剿派人士正是抓住了這一點,呼之為「官賊」,對招撫政策展開猛烈攻擊。
楊鶴的撫局沒有推行多久,就以失敗告終。撫局的失敗表現為兩點:一是進入山西的起義軍聲勢越來越大;二是在陝西的起義軍出現所謂「旋撫旋叛」的問題。
關於起義農民「旋撫旋叛」的原因,本來是非常簡單的。農民們的起義是由於天災、人禍,衣食無著,與其坐而待斃不如鋌而走險。明廷雖然宣布了招撫政策,並沒有解決農民們迫在眉睫的生活問題。史料記載,吳甡齎來的賑銀十萬兩,加上藩王以下捐助的五萬兩和糧食二萬石,「所救不及十一」 ,無異於杯水車薪。崇禎四年七月,李繼貞的疏中說得很明白:「前賑臣攜十萬金往,度一金一人,止可活十萬人,而斗米七錢,亦止可活五十日耳。皇上宜敕賑臣回奏,前十萬金果足乎?不則當早沛恩膏,雖內帑不宜惜也。」 李繼貞在這裡給朱由檢算了一筆賬,指出朝廷發放的賑金遠不足以解決農民的生活和安置問題。所以,他勸告皇帝要從大處著眼,不要顧惜內帑。這種話對於好貨成癖的朱由檢,是很難入耳的。饑民飢軍既然無以為生,要他們放下武器就只能是一種幻想。這一點,楊鶴本人又何嘗不清楚。他在崇禎四年七月的奏疏中說:「諸賊窮餓之極,無處生活,兵至則稽首歸降,兵去則搶掠如故。此必然之勢。」 他費盡心機,勉強維持著對神一魁部的撫局。可是,從山西返回的點燈子、上天猴、渾天猴等部起義軍,卻在五月間一舉攻破金鎖關(在今陝西銅川市境),殺死都司王廉。七月二十九日,又有西路起義軍中的李老豺、獨行狼部攻佔中部縣(今陝西黃陵縣) 。真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楊鶴的撫局成了一個不堪收拾的爛攤子。
主剿派的殺降,也是招撫政策破產的原因之一。有的起義農民在受撫以後,竟被官府設計誘殺。例如,王左掛在崇禎三年受撫於清澗地區,同年八月,陝西巡按李應期、延綏巡撫洪承疇和總兵杜文煥秘密策劃,事先布置官軍把王左掛、苗登雲等九十八人全部殺害。又如崇禎四年四月,「洪承疇命守備賀人龍勞降人酒,降人入謝,伏兵斬三百二十人。」 農民們從一再受騙當中逐漸清醒過來,認識到只有鬥爭下去才能死裡求生。
朱由檢原來以為只要頒發一紙赦書,略加賑濟,就可以把起義農民遣散歸里,依舊充當納糧當差的「良民」。受撫者的「旋撫旋叛」,使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於是,他不顧自己曾經親筆寫下「楊鶴相機招安,允協朕意」的批示 ,一變而為主剿。四年五月,他在談到李應期等誅殺受撫首領王左掛時,公然聲稱:「賊勢猖獗,招撫為非,殺之良是。」 接著便把責任一古腦兒推到陝西三邊總督楊鶴身上。這年九月,朱由檢下令說:
「楊鶴總制全陝,何等事權。乃聽流寇披猖,不行撲滅,塗炭生靈,大負委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