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尾聲

居正帶著平生的抱負,埋入江陵的墓地,剩下來的是無限的恩怨和不盡的是非。

居正歿後,賜謚文忠:「文」是曾任翰林者常有的謚法,「忠」是特賜;據謚法解,「危身奉上曰忠」,在賜謚的時候,對於居正,原有確切的認識。王世貞稱居正「業惟戡亂,勛表救時,在唐贊皇,復為元之」,正是那一時期的公論。

但是居正身死未久,又一道波浪來了。

居正疏薦潘晟入閣,御史、給事中彈劾潘晟的奏疏,接二連三地來了。潘晟已由原籍浙江新昌出發,只得中途疏辭,張四維擬旨報允,這是第一步。四維和曾省吾、王篆不久發生衝突,御史江東之上疏攻擊馮保的門客徐爵。經過這一個嘗試以後,御史李植直疏馮保十二大罪,司禮太監張誠、張鯨更在神宗面前攻擊馮保,他們說起馮保家資饒富,勝過皇上。神宗隨即逮捕馮保,十二月,發南京安置,同時梁夢龍、曾省吾、王篆一概勒令致仕。在查抄馮保家產的時候,得金銀一百餘萬、珠寶無數,神宗開始領略查抄的滋味。

馮保臨去的時候,慈聖太后還不十分清楚,她問神宗為什麼。「沒有什麼,」神宗說,「只是老奴受了張居正的蠱惑,不久自會召回的。」

慈聖太后還以為神宗是那個聽話的孩子呢!他已經二十歲了,知道怎樣應付母親。居正、馮保、慈聖太后,只是一串的噩夢,夢境消殘了,神宗開始發現自己。不久以後,慈聖太后還看到這個朝夕問安的兒子,索性連慈慶、慈寧兩宮,輕易不到一步。可憐的老婦人啊,你們被忘去了!

生人應付了,神宗再應付死人。

居正整頓驛遞,現在官員不得任意乘驛的禁例取消了;居正用考成法控制六部,現在考成法取消了;居正裁汰冗官,現在冗官一律恢複了;居正嚴令不得濫廣學額,現在學額一併從寬了;乃至居正嚴守世宗遺訓,外戚封爵不得世襲,現在也一概世襲了。居正所遺的制度,神宗正在不斷地取消。

但是這只是法制方面的改訂,事情多得很呢。

萬曆十一年三月,詔奪居正上柱國、太師,再詔奪文忠公謚,斥其子錦衣衛指揮簡修為民。居正身歿至此,僅僅九個月。

居正病重的時候,北京各部院替他建齋祈禱;這是一股風,吹遍南京、山西、陝西、河南、湖廣。半個中國,都在為這功業彪炳的首輔祈禱,現在風勢轉過了,御史、給事中都在儘力攻擊居正,他們要報效國家,報效皇上,當然便要排除居正的爪牙,廢止居正的苛政。最得力的是御史丁此呂。此呂檢舉萬曆七年己卯科應天鄉試主考高啟愚所出的試題,「舜亦以命禹。」此呂指出這是高啟愚有意勸進:舜是皇上,禹是居正,不是勸進是什麼?張四維在十一年四月致仕了,現在的首輔是申時行,神宗把此呂的奏疏交給時行。

「此呂把曖昧之言陷人大罪,」時行說,「誠恐此後讒言大至,非清明之朝所宜有。」

經過幾度的爭持,此呂、啟愚同時去職。這一次奏疏中此呂甚至攻擊敬修、嗣修、懋修三人應鄉試、會試時的考官,認為阿附居正,又說禮部侍郎何雒文代嗣修、懋修撰殿試策,幸虧時行說:「考官只據文藝,不知姓名,不宜以此為罪。」考官免罪,但是雒文還是解職。

不久以後,御史羊可立追論居正構陷遼庶人憲。十七年以前的事了,現在重新提起。憲次妃王氏上疏鳴冤,疏中又說:「庶人金寶萬計,盡入居正府矣。」金寶打動神宗的心坎,萬曆十二年四月詔令查抄居正家產,司禮太監張誠,刑部右侍郎邱橓,及錦衣衛、給事中等奉命前往。左都御史趙錦上疏,言「世宗籍嚴嵩家,禍延江西諸府,居正私藏未必逮嚴氏,若加搜索,恐遺害三楚,十倍江西民。且居正誠擅權,非有異志,其翼戴沖聖,夙夜勤勞,四外迭謐,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蔭、贈謚、及諸子官職,並從領革,已足示懲,乞特哀矜,稍寬其罰。」吏部尚書楊巍疏稱:「居正為顧命輔臣,侍皇上十年,任勞任怨,一念狗馬微忠,或亦有之。今……上干陰陽之氣,下傷臣庶之心,職等身為大臣,受恩深重,惟願皇上存天地之心,為堯舜之主,使四海臣民,仰頌聖德,則雷霆之威,雨露之仁,並行而不停矣。此非獨職等之心,乃在朝諸臣之心,天下臣民之心也。」一切的言論,神宗照例不聽。

刑部侍郎邱橓這一行人從北京出發了。出發以後,邱橓接到在朝幾位大臣的書牘。內閣大學士申時行說:「聖德好生,門下必能曲體,不使覆盆有不照之冤,比屋有不辜之累也。冀始終留神,以仰承聖德,俯慰人心。」許國已入內閣了,也說「願推罪人不孥之義,以成聖主好生之仁,且無令後世議今日輕人而重貨也。上累聖德,中虧國體,下失人心,奉旨行事者亦何所辭其責」。最沉痛的是左諭德于慎行的一書,洋洋千言,是傳誦一時的文字。他說:

江陵殫精畢智,勤勞於國家,陰禍機深,結怨於上下。當其柄政,舉朝爭頌其功而不敢言其過,今日既敗,舉朝爭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實也。且江陵平生,以法繩天下,而間結以恩,此其所入有限矣。彼以蓋世之功自豪,固不甘為污鄙,而以傳世之業期其子,又不使濫有交遊,其所入又有限矣。若欲根究株連,稱塞上命,恐全楚公私,重受其困。又江陵太夫人在堂,八十老母,累然諸子皆書生,不涉世事,籍沒之後,必至落魄流離,可為酸楚。望於事寧罪定,疏請於上,乞以聚廬之居,恤以立錐之地,使生者不致為欒、郤之族,死者不致為若敖之鬼,亦上帷蓋之仁也。

但是一切的話,邱橓都付之不理。

這一次查抄的動機,當然還是出自神宗。居正當國十年,效忠國家,但是居正所攬大權,是神宗的大權。居正當權是神宗的失位,效忠國家便是蔑視皇上。這是最顯然的邏輯。所以居正當國十年之中:居正和神宗,站在對立的地位,縱使雙方在當時未必意識到,這是一件無可否認的事實。居正死了,神宗開始嘗到復仇的滋味。居正的法制推翻了,官蔭、贈謚削除了,甚至連諸子的官職都褫革了。張先生、張太岳、張文忠公這一類的名稱都擱起,只是一個平常的張居正。復仇的要求應當感到滿足。但是感到滿足的只是神宗的一個方面。

神宗是高傲,但是同時也是貪婪。一個小農的外孫,禁不住金銀財寶的誘惑。是憲次妃王氏的聰明呢,還是受到什麼暗示?「金寶萬計,盡入張府」兩句,鑄定張宅抄家的命運。明朝的法律,抄家只有三條:(一)謀反;(二)叛逆;及(三)奸黨。 居正的罪狀屬於哪一條呢?不管他,查抄的詔令下來了。許國說:「無令後世議今日輕人而重貨。」這才是一針見血之言。

邱橓未到江陵以前,荊州府、江陵縣親自到張宅封門,張宅子女躲到空屋裡,不敢出來。沒有食物,不要緊,他們只是不敢出來!直到五月初五,邱橓到了,打開宅門,餓死的已經十餘口。搜檢、拷問,應有的盡有了。居正兄弟和諸子的私藏,都按出來,一共得到黃金萬餘兩,白銀十餘萬兩。這是很大的數量,但是問官們還不滿意,他們重行拷問,要張家招出寄存宅外的二百萬銀兩,於是又牽上曾省吾、王篆、傅作舟三家。在拷問的當中,敬修自殺;懋修投井不死,不食又不死,僥倖保存一條性命。敬修臨死的血書,是這次慘案中一件沉痛的文獻,錄於次:

嗚呼,天道無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難測,罔恤盡瘁之忠。嘆解網之無人,嗟縲紲之非罪,雖陳百喙,究莫釋夫譏讒,惟誓一死,以申鳴其冤郁。竊先公以甘盤舊眷,簡在密勿,其十年輔理之功,惟期奠天下於磐石,既不求譽,亦不恤毀,致有今日之禍;而敬修以長嗣,罹茲閔凶,何敢愛身命而寂無一言也。憶自四月二十一日聞報,二十二日即移居舊宅,男女驚駭之狀,慘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丘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審,其當事噂沓之形,與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經受者,而況體關三木,首戴幪巾乎!在敬修固不足惜,獨是屈坐先公以二百萬銀數,不知先公自歷官以來,清介之聲,傳播海內,不惟變產竭資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難充者!且又要誣扳曾確庵 寄銀十五萬,王少方 寄銀十萬,傅大川 寄銀五萬,雲「從則已,不從則奉天命行事!」恐嚇之言,令人膽落。嗟此三家,素皆怨府,患由張門及之,而又以數十萬為寄,何其愚也!吾意三家縱貪,不能有此積,亦不能完結此事,吾後日何面目見之,且以敬修為何如人品也。今又以母、子、叔、侄,恐團聚一處,有串通之弊,於初十日,又出牌,追令隔別,不許相聚接語。可憐身名灰滅,骨肉星散,且慮會審之時,羅織鍛煉,皆不可測,人非木石,豈能堪此!今幽囚倉室,風雨蕭條,青草鳴蛙,實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決一瞑而萬世不愧。嗟乎,人孰不貪生畏死,而敬修遭時如此,度後日決無生路!曠而觀之,孔之聖也而死,回之賢也而死,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者,予於此時,審之熟矣。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滿之嫌,去位有憂國之慮,惟思顧命之重,以身殉國,不能先幾遠害,以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