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鞠躬盡瘁

萬曆九年,居正五十七歲。酷熱的天氣,將近六十的年齡,重大的責任,在這一年夏天居正病倒了。居正有時也想退休,但是環境不容許,他只能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面掙扎。九年夏間,他有信給王之誥說起:

賤日猥辱垂念,貺以厚儀,不敢例辭,輒用登領,謝謝。年來賤體,日就衰憊,望六之齡,理固宜爾。兼之力微任重,譬馬力已竭,強策鞭於修途,誠不知其所終矣。緬懷高蹈逸蹤,豈勝嘆羨。老母仗庇粗安,雖時有小疾,療攝旋愈,但日夜念歸,每談及太老夫人,福履遐齡,庭闈樂聚,嘖嘖欣慕,恨仆不如公之孝養深篤也。賤眷小兒,四月抵都,小孫重潤,近覺稍壯,但力弱,尚未能行立耳。遠辱垂念,深荷雅情,使旋,附謝。

重潤是居正四子簡修之子,王之誥的外孫,所以居正特別提出。

居正記得當初的大政方針吧!他昌言不諱地承認他的目標只是富國強兵。為什麼要富國?富國就是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給強兵建立一個良好的經濟基礎。為什麼要強兵?強兵才可以抵抗外侮。居正成長在嘉靖年間,他親眼看見北京幾度戒嚴,四圍的韃靼武士,和洶湧的怒濤一樣,正在并力吞噬這一座孤島。居正掌握政權以後,他期望為國家解除威脅,這是居正一生的大事因緣。經過十年以來的努力,整個的局勢轉變了。領導韃靼向北邊進攻的俺答,現在領導他們向朝廷投誠。青台吉的弟弟滿五大向北邊進犯,青台吉自認處罰,但是居正利用俺答的領導地位,要和他商量,這是九年上半年的事。居正屢次在信中說起:

辱示夷情,具悉。青酋既自認罰處,因而收之,甚善。但順義亦宜與之會議,蓋彼為諸部之長,雖老,而眾心歸之。若彼以我為外之,從而陰陽其間,或至差池。但密許青酋以收其心,而仍令歸結,則兩得之矣。

馬王大二酋橫索事, 前偶有聞,即以奉詢,茲承示,始知其詳。中言自甘處罰云云,此不服順義、青酋鈐束也。然青酋乃一枝之長,順義又諸部之長;青酋則兄弟,順義親則叔也,尊則王也,可不受命乎?朝廷馭下,以大制小,以尊臨卑,若與其卑小者交關行事,則尊大者無權,不能領眾,天下日益多事,而朝廷體統,亦甚褻矣。華、夷一體,寧可亂乎?願公熟計之。

承詢各酋貢馬,既陸續俱至,即宜照節年事例進貢。□□(原文此處為方框) 一枝,須候順義罰處明白,請旨赦宥,然後許其補貢,庶不失中國之體。番僧原無貢馬事例,貢市既完,量行賞賚,以示羈縻,出自特恩,未可遂為年例也。擺酋另敕,事理亦可從者。上谷夷情,與雲中稍異。蓋虜款之初,西部求貢甚懇,惟老把都陰持兩端,其妻哈屯主事,其子青把都為長,當事者不免委曲遷就,以成貢事,偏手之說,信有之也。時□(原文此處為方框)酋 尚幼,不與其事,今見其兄獨專厚利,故比例橫索耳。然今昔異時,我所以應之,亦當隨機觀變。昔貢市未定,虜情叵測,用間投餌,有不得不然者。今勢已大定,又當謹守韜鈐,為長久計,不宜苟幸目前而已。承示謂訓練鎮兵,振揚聲勢,最為自治長策。昔環洲 在鎮時,仆即以此告之,不意至今尚未成軍也。願公乘暇留神,疆場幸甚。

居正對於俺答,只是一味羈縻,但是決不曲從。萬曆九年,俺答築城,請求朝廷給與人夫、車輛、物料。本來韃靼的威力,全在遷徙無常,追蹤不易,所以隨時採取攻勢,沒有被圍的可能,因此常處有利的局勢。現在俺答築城,便是一個失著。居正說起:「在稱虜之難制者,以其遷徙鳥舉,居處飲食,不與人同也。今乃服吾服,食吾食,城郭以居,是自敝之道也。」 這裡透露居正的高興;對於俺答的請求,他斷然地說道:「夫、車決不可從,或量助以物料,以稍慰其意可也。」事實上他對於俺答,有時不免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境。在居正的眼光里,俺答只是他對付韃靼的一項工具。

居正對於遼東,還是不斷地籌劃邊防。九年三月,遼陽副總兵曹簠在長安堡打了一個敗仗,部下死亡三百十七人。敗報奏聞以後,曹簠獄。四月吳兌由兵部左侍郎改薊遼總督,居正和他說:

辱示虜情,一一領悉。遼左黠夷橫索,法不可縱,須熟計而審圖之。昔年王杲事,動出萬全,故至今虜眾帖服。昨得周巡撫 書,其言迂緩而無當,幸密投李帥計處。前遼陽事,損吾士馬甚眾,今亟宜措畫以備秋防,若曹簠之輕躁寡謀,免死為幸,亦宜重懲,勿事姑息也。

王杲被殺是萬曆二年的事。萬曆元年建州都指揮王杲寇邊,一個韃靼的羈縻官,反覆無常,本來不是意外。遼東總兵李成梁隨即出兵討伐,經過一年有餘的戰爭,王杲失敗,逃匿阿哈納寨,恰巧曹簠時為參將,勒兵追擊,最後王杲被執斬首。居正提起這件事,觸動了吳兌的心事。他正在布置局面相同的一幕。

中樞方面,萬曆八年以後,沒有什麼更動。內閣除了居正以外,還是張四維、申時行。六部一概照舊,只有禮部尚書潘晟在八年十二月致仕,由刑部侍郎徐學謨繼任,禮部尚書久已成為翰林官進身之階,學謨偏偏不是翰林,當時不免引起一些驚訝,不久也平息下去。九年四月兵部尚書方逢時致仕,由薊遼總督梁夢龍繼任,遵守本兵、邊鎮互調的原則。

不幸在各方協調的中間,居正病了。這是萬曆九年九月的事。神宗聽到,特遣御醫診視。居正上疏謝恩,並請給假調理。他說:

臣自入夏以來,因體弱過勞,內傷氣血,外冒盛暑,以致積熱伏於腸胃,流為下部熱症,又多服涼葯,反令脾胃受傷,飲食減少,四肢無力,立秋以後,轉更增劇。自以身當重任,一向勉強支持,又恐驚動聖心,未敢具奏調理,乃蒙宸衷曲軫,特遣御醫診視,傳奉溫綸,飲以良劑。念臣狗馬微軀,不自愛慎,以上貽君父之憂,沐此鴻恩,捐糜難報。但臣自察病原,似非藥餌能療,惟澄心息慮,謝事靜攝,庶或可痊,仍乞聖慈垂憫,特賜旬月假限,暫解閣務,俾得專意調理。倘獲就痊,臣即勉赴供職,不敢久曠,臣不勝感激懇祈之至。

神宗得疏以後,一面派文書官太監孫斌,到居正私宅視疾,並賜鮮豬一口,鮮羊一腔,甜醬瓜、茄、白米二石,酒十瓶:一面又下聖旨:「宜慎加調攝,不妨兼理閣務,痊可即出,副朕眷懷。」所謂「不妨兼理閣務」,指在宅辦公而言,居正這一次小病,固是如此,後來大病的時候,還是如此。直到居正昏沉的當中,他始終沒有放棄政權。

居正病勢稍退,皇上的手諭到了:

諭張少師:朕數日不見先生,聞調理將痊可,茲賜銀八十兩、蟒衣一襲,用示眷念,先生其欽承之。月初新涼,可進閣矣。

居正復疏自言:「仰惟天光薦被,宸眷郅隆,非臣捐軀隕首,所能報答,亦非敝楮殫毫,所能宣謝,唯有鏤之肺腑,傳之子孫,期世為犬馬,圖效驅馳而已。」經過幾天調攝以後,居正還沒有銷假,神宗再派文書官邱得用視疾,促其進見,又賜銀八寶四十兩,甜食、干點心各一盒。居正續假五六日,又說:「臣養痾旅邸,倏已再旬,雖違遠天顏,曠離官守,而犬馬依戀之心,無時無刻,不在皇上左右。」

居正對於神宗,固然在奏疏中,充滿依戀的感情,但是居正委實願意退休,五十七歲的人了,體力逐日衰耗,國事已經到了可以放手的階段,為什麼要戀位?居正也曾論到趙廣漢、蓋寬饒、韓延壽、楊惲這一群人的命運:

趙、蓋、韓、楊之死,史以為漢宣寡恩,然四子實有取禍之道。蓋坤道貴順,文王有庇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故曰:「為人臣,止於敬也。」四臣者,論其行能,可為絕異,而皆剛傲無禮,好氣凌上,使人主積不能堪,殺身之禍,實其自取。以伯鯀之才,惟傲狠方命,雖舜之至德,亦不能容,況漢宣乎?易曰:「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畢志竭力,以濟公家之事,而不敢有一毫矜己德上之心,順也。險夷閑劇,惟上之命,而不敢有一毫揀擇趨避之意,順也。內有轉移之巧,而外無匡救之名,順也。怨任之於己,美名歸之於上,順也。功蓋宇宙,而下節愈恭,順也。身都寵極,而執卑自牧,順也。然是道也,事明主易,事中主難;事長君易,事幼君難。

居正《雜著》隱指時事的不止一篇,這是指的什麼?是指他自己么?居正事君當然不是趙、蓋、韓、楊的剛狠,但是居正威權震主,也不是趙、蓋、韓、楊可以同日而語。趙、蓋、韓、楊不過是態度的不遜,居正便是權勢的衝突。坤道其順,居正列舉六端,相信自己已經做到,但是「事中主難」,「事幼君難」,居正對於自己的困難,又何嘗不清楚?從萬曆八年起,他決定致仕,但是當時的環境,不容致仕。最痛心的,是造成這個環境的,只是居正自己。「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這才是人生的悲劇。

在書牘中,居正也留下幾封信,透露他的心境:

賤體入夏即病,荏苒數月,殊覺委頓。今雖眠食稍復,然病根未除,緣弱質譾才,久負重任,筋力既竭,而鞭策不已,遂致顛蹶耳。頃欲藉此乞骸,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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