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步的建設(下)

萬曆元年,居正進《帝鑒圖說》,第二年就發生效力。神宗這時才十二歲,他和吏部尚書張瀚,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說,要召見廉能官員,面加獎諭。居正隨即請定面獎廉能儀注,他在疏中說:「臣等竊惟致理之道,莫急於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於核吏治。前代令主,欲興道致治,未有不加意於此者。」 二年正月,神宗在會極門,召見廉能官員浙江布政使謝鵬舉等二十五人,特加獎勵,各賜金幣,便是這一次的結果。

九月間,刑部秋審,判定重囚應處死刑的,一概上奏。這是一件例行的公事,但是困難從宮內發生了。

「慈聖太后的懿旨,吩咐概行停刑,」神宗在文華殿和居正說,「先生以為怎樣?」

「春生秋殺,天道之常,」居正說,「皇上即位以後,停刑已經不止一次:稂莠不去,反害嘉禾;兇惡不去,反害善良。愚臣看來,還是不必停。」

神宗聽了以後,奏明太后,應處死刑的,一概准予執行。

這一點牽涉到古代統治階級的政治思想問題。不負實際責任的人常常主張寬大,但是負擔實際責任的人,便認為這是一個難題。鄭子產臨死的時候和子太叔說:

「我死後,國家大政是你的事了。有德的人,也許能夠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火的威焰,人人看到都害怕,所以燒死的人不多;水性懦弱,人人都覺得可愛可近,偏偏死在水中的人多了。所以寬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子產死後,政權落到子太叔手上,這是一位官僚主義的統治者。被壓迫的人民大眾得到這個機會,發動起來,爭取他們的自由。子太叔懊恨極了,他認為早聽子產的話,一定不至於此,這才調動軍隊,把起義的人民鎮壓下去,仍走上反動統治者的老路。

居正是主張猛的,他曾說過:「使吾為劊子手,吾亦不離法場而證菩提。」他看到元末的大動亂,完全因為當局的寬縱,以致演成不可收拾的慘劇。所以他認定「君子為國,務強其根本,振其紀綱,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釁,脫有不虞,乘其微細,急撲滅之,雖厚費不惜,勿使滋蔓,蔓難圖矣。」 他又說過:「盜者必獲,獲而必誅,則人自不敢為矣。」 關於捕「盜」的事,在考成法也有明文規定。後來萬曆七年,因為「盜犯」中途脫逃的事,他說:

張國用查系三月初間,已屬順天府著長解押發,乃至今尚未到,此必中途賄逃矣。頃已令該府捕長解家屬監候,又行逐程挨查,於何處脫逃,務見下落,事系考成,期限已迫。若此時尚未到,執事亦宜上疏自白,請旨緝拿,務令得獲正罪,庶足示懲。若已到,則照在京例,盡法處之,不可縱也。

居正的主張是「盜」者必獲,獲則必「誅」,這是考成法的規定。但是如《明史》所載,居正當國之時,「大辟之刑,歲有定額」 ,又稱「居正法嚴,決囚不如額者罪」 ,都難免有些以訛傳訛。每年死刑,要有一定的名額,就在當時,也不能不算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是《艾穆傳》稱艾穆為刑部員外郎,到陝西複審的時候,艾穆決定只有兩個人處死刑,同審的人唯恐太輕了,要受到政府的處分,艾穆慷慨地說:

「我可不會拿別人的生命保障自己的地位。」

在居正大權在握的當中,地方官吏奉行過甚,也是不免的事。

二年十月遼東大捷,除了遼東總兵官李成梁進左都督以外,薊遼督撫以及內閣諸臣一體加恩,居正具疏力辭,神宗親筆下諭:

敕諭元輔張少師:朕以幼沖嗣位,賴先生匡弼啟沃,四方治安,九邊寧靖。我祖宗列聖,亦鑒知先生之功,就加顯爵不為過。乃屢辭恩命,惟一誠輔國。自古忠臣,如先生者罕。朕今知先生實心,不復強,特賜坐蟒衣一襲、銀錢五十兩,以示優眷,申成先生美德,其欽承之。

自從俺答封貢事定以後,戰事的中心逐漸東移。東部的韃靼,在土蠻的領導下,繼續和朝廷作戰,最困難的問題是「屬夷」。喜峰口、宣化境外有朵顏衛,錦州、義州、廣寧境外有泰寧衛,瀋陽、鐵嶺、開原境外有福余衛,這是所謂大寧三衛;迤東還有建州衛。在名義上他們都服屬中國,所以稱為「屬夷」,但是事實上泰寧部長速把亥、炒花,朵顏部長董狐狸、長昂,以及建州衛都指揮王杲都和土蠻相通,成為薊遼一帶的邊患。要對付土蠻,第一便得對付「屬夷」,所以萬曆元年,居正就認定處置「屬夷」之策,為國家大事,急宜經理。 這一次遼東大捷,李成梁斬建州部落一千一百餘人,後來連王杲也殺了,當然是對付「屬夷」的一次「成功」。

戰事中心到了薊遼,但是薊遼最大的遺憾,便是地形的缺陷。整個三衛,盤踞在熱河和遼寧的西邊,薊州和遼東兩鎮,失去應有的聯繫。居正的計畫,是遵守楊博固守邊牆的遺策,一面整理薊州一帶的邊牆, 以備韃靼的進攻;同時也計畫反攻。他聯絡遼東、宣府、薊州三鎮,主張由薊州堅守,由遼東、宣府雙方夾擊。他給方逢時說起:

比者遼左之功,固為奇絕,朝廷賞功之典,亦極其隆厚,然仆於此,蓄意甚深,謹密以告公。今九邊之地,薊門為重,以其為國之堂奧也。自嘉靖庚戌以來,虜禍日中於薊,至罷九邊之力以奉之,而內地亦且困敝。然所以釀此禍者,皆屬夷為之也。國初棄大寧之地與之,冀其為吾藩屏,而今乃如此!故屬夷不處,則邊患無已時。然欲處之非加之以威,彼固未肯俯首而服從也。今西虜為貢市所羈,必不敢動,獨土蠻一枝,力弱寡援,制之為易。今擬於上谷練得戰士二萬,遼東二萬,多備火器,卻令薊人平時將內地各城堡,修令堅固。視三鎮士氣已振,度其可用,則屬夷求撫賞者,一切以正理處之;凡額外求討,及捉軍要賞者,悉正以軍法。彼不遂所欲,必結虜來犯,我則據台以守,遏之邊外,使之一騎不入,在我雖無所獲,而在彼已為失利,亦策之上也。如其賊眾潰牆而入,則亦勿遽為倉皇,但令薊將斂各路之兵四、五萬人,屯據要害,令諸縣邑村落,皆清野入保,勿與之戰。而上谷、遼左,不必俟命,即各出萬人,遣驍將,從邊外將諸屬夷老小盡殲之,令大將領一萬人入關,不必衛京師,徑趨薊地,伏於賊所出路。彼雖已入內地,見我不動,必不敢散搶,不過四五日,虜氣衰矣。衰則必遁,然後令薊人整陣以逐之,而宣、遼兩軍合而蹙擊。彼既飢疲,又各護其獲,敗不相救,而吾以三鎮全力擊其惰歸,破之必矣。一戰而勝,則薊鎮士氣既倍,土、蘇諸酋,不敢復窺,而屬夷亦皆可脅而撫之以為我用。薊事舉則西虜之貢市愈堅,而入援之兵,可以漸減,九邊安枕無事矣。愚計如此,今先試之於遼左,蓋遼人素稱敢戰,而李將軍亦忠勇可用,故厚賞以勸之,懸利以待之,亦致士從隗始之意也。

萬曆元年,居正和薊遼總督劉應節說過,要「虛心商量,思一長策,著實整頓一番,庶為經久之計」 。這便是居正的長策了。但是這一條計策,在居正手裡,始終沒有用過。戰事的中心逐漸東移,遼東成為中國的重鎮,這是後事。萬曆最初十年,戚繼光坐鎮薊門,是當時的一重保障,土蠻不敢南侵,未必不由於此。居正對於三衛,始終設法羈縻。他自己說過:「要在當事者隨宜處置。譬之於犬,搖尾則投之以骨,狂吠則擊之以棰,既棰而復服,則復投之,投而復吠則擊之:而可與之較曲直,論法守乎?前有書與方公,方答書云:『耐煩二字,邊臣宜書諸紳。』誠然。」 居正手上有的是大棒和骨頭,這是他「羈縻『屬夷』」的方法。對於「撫賞『屬夷』」的緞布,正和對於賞賜俺答的緞布一樣,居正逐件看過,都要美好經用,這是骨頭。朵顏部長董狐狸、長昂,和青把都是親戚,居正吩咐宣府巡撫吳兌:「幸公示意青酋,令其傳意長昂,勿復作歹,自取滅亡。」 這是大棒。這一年他又說過:

辱示薊鎮虜情,淵哉其言之也。已即密語彼中當事諸公,俾知所從事。屬夷處置適宜,則土虜之真情可得,而兩鎮之貢市愈堅,當今邊務,莫要於此矣。公在上谷,內修戰守,外探虜情,東制西懷,自有妙用,仆復何憂。

居正曾經自稱別無他長,但能耐煩,這是一句謙虛的話,但是耐煩確是能使居正成功的品德。耐煩的人,對於一切事務,有布置,有步驟。他不會一暴十寒,然而他也不求一勞永逸,只是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去干。我們所不能滿意的是居正對於起義的人民,沒有正確的認識,因此只知道如何去鎮壓;同樣地他對於沿邊的少數民族,除了利誘威服以外,沒有採取進一步靠攏和爭取的方法。

對於用人行政方面,他也是一步一步干著。萬曆二年四月,實行久任之法,這是他在隆慶二年《陳六事疏》中已經說過的。十二月內閣進職官書屏。居正上疏:

仰惟皇上天挺睿明,勵精圖治,今春朝覲考察,親獎廉能;頃者吏部奏除,躬臨銓選,其加意於吏治人才如此。顧今天下疆里,尚未悉知,諸司職務,尚未盡熟,雖欲審別,其道無由。臣等思所以推廣德意,發達聖聰者,謹屬吏部尚書張瀚,兵部尚書譚綸,備查兩京及在外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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