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步的建設(上)

隆慶六年六月以後,政權落到居正手中了。他的志願,是把整個的生命貢獻給國家。他還記得在五年冬天,正在內閣中的鬥爭,愈演愈烈,自己的政治生活,岌岌不保的時候,他曾經有過兩句偈語:

願以深心奉塵剎,不於自身求利益。

他對於政治的認識,是只有把握,沒有放棄;只有前進,沒有後退;只有犧牲,沒有畏縮。現在是他的時代了。萬曆元年,他曾講到這時的心理狀態:

去年、當主少國疑之時,以藐然之軀,橫當天下之變,比時惟知辦此深心,不復計身為己有。

他認定嘉靖年間的廢弛,和隆慶年間的混亂,一切的癥結只是紀綱不振。所以他入手的方略便是整飭紀綱。明代掌握政權者的武器是京察,京察的大權在手,便可以澄清吏治,整肅官常。就在隆慶六年七月間,居正奏請舉行京察,五品以下的由吏部、都察院會同考察,四品以上的責令自陳。京察終了,十六日神宗下詔戒諭群臣,這是居正的手筆:

朕以幼沖,獲嗣丕基,夙夜兢兢,若臨淵谷,所賴文武群臣,同心畢力,弼予寡昧,共的昇平。乃自近歲以來,士習澆漓,官方刓缺,鑽窺隙竇,巧為躐取之媒,鼓煽朋儔,公肆擠排之術,詆老成廉退為無用,謂讒佞便捷為有才。愛惡橫生,恩仇交錯,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為人臣酬報之資,四維幾至於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統,深燭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濁,但念臨御茲始,解澤方覃,銛鋤或及於芝蘭,密網恐驚乎鸞鳳,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懲,余皆曲賜矜原,與之更始。《書》不云乎?「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朕方嘉與臣民,會歸皇極之路,爾諸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後,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職,毋懷私以罔上,毋持祿以養交,毋依阿淟涊以隨時,毋噂沓翕訾以亂政。任輔弼者當協恭和衷,毋昵比於淫朋,以塞公正之路。典銓衡者當虛心鑒物,毋任情於好惡,以開邪枉之門。有官守者,或內或外,各宜分猷念以濟艱難。有言責者,公是公非,各宜奮讜直以資聽納。大臣當崇養德望,有正色立朝之風;小臣當砥礪廉隅,有退食自公之節。庶幾朝清政肅,道泰時康,用臻師師濟濟之休,歸於蕩蕩平平之域;爾等亦皆垂功名於竹帛,綿祿蔭於子孫,顧不美歟?若或沉溺故常,堅守舊轍,以朝廷為必可背,以法紀為必可干,則我祖宗憲典甚嚴,朕不敢赦。百爾有位,宜悉朕懷,欽哉故諭!

在舉行察典的當中,居正對於「以言干政」的人,確實去了幾個,他自己也說「芝蘭當路,不得不鋤」。但是在執行的時候,居正自有相當的分寸,所以在慰留張佳胤的書中,引用韓愈「蔡人即吾人」一句;後來《與南台長書》 又言:「或曰,『某為新鄭 之黨,不宜留之。』或曰:『某為新鄭所進,不宜用之。』紛紛藉藉,日引月長,甚無謂也!」他在當時,曾把自己的主張和楊博說起;後來又和李漸庵說:

天生一世之才,自足一世之用,顧銓衡者,每雜之以私意,持之以偏見,遂致品流混雜,措置違宜,乃委咎雲「乏才」,誤矣!仆之淺薄,雖不足以與知人,然一念為國之公,實無所作。故自當事以來,諄諄以此意告於銓曹,無問是誰親故鄉黨,無計從來所作眚過,但能辦國家事、有禮於君者,即舉而錄之。用三驅以顯比,懸一鏡以虛照,故一時群才,咸有帝臣之願。今部署已定,以後仍當綜核名實,一一而吹之。第恐人樂混同,必有以為刻核者。然非是無以考成績而亮天工也。

居正進用人才,要求「能辦國家事,有禮於君者」,這是為的國家,但是何嘗不是為的士大夫。但是從那一群不能辦事、履進履退、坐食養望的人看來,便是剛很刻核。直到萬曆四年,居正已經當國五年,大眾還不能體諒,居正曾說:

仆一念為國家,為士大夫之心,自省肫誠專一,其作用處,或有不合於流俗者,要之欲成吾為國家、為士大夫之心耳。仆嘗有言:「使吾為劊子手,吾亦不離法場而證菩提。」又一偈云:「高岡虎方怒,深林蟒正嗅,世無迷路客,終是不傷人。」丈深於佛學者,豈不知此機乎?

儘管隆慶六年的士大夫不能體諒,萬曆四年的士大夫不能體諒,甚至永遠不能體諒,但是居正抱定決心,為國家擔負這一個重大的責任。他的待人是「旁求賢哲,共熙帝載」 ,他的自稱是「別無他長,但性耐煩耳」 。忍耐,忍耐!這是他從徐階那裡學到的秘密:徐階忍耐著應付貌合神離的同僚,居正忍耐著應付千頭萬緒的政局。七月間舉行京察,上仁聖皇太后、慈聖皇太后尊號。九月葬穆宗,居正又趕到大峪嶺,「周視山川形勢」 。煩真是煩極了,居正還忍耐著。

居正準備實行大政,一般大臣也期待他實行大政。他們讀過聖賢之書,希望居正做孔子、孟子,他們要行王政。他們還記得建文帝在位的時候,烽火已經照遍南、北二京,皇帝還和方孝孺這一群人討論周禮應門、皋門的制度:固然那一次還是失敗了,但是現在是太平時代,為什麼不可以再試一下?然而居正的行為又使得他們失望了,他們甚至公然說道:

「我們以為張公在朝,當行帝王之道。現在看他的議論,不過是富國強兵,僅僅這樣,真真使人失望。」

居正聽了以後,只是一笑道:「這是太客氣了,我怎樣能使國富兵強呢?」

到萬曆七年,在這方面,有了一些把握,居正才昌言道:

孔子論政,開口便說「足食」「足兵」。舜令十二牧曰:「食哉維時。」周公立政:「其克詰爾戎兵!」何嘗不欲國之富且強哉?後世學術不明,高談無實,剽竊仁義,謂之「王道」,才涉富強,便雲「霸術」。不知王霸之辨,義理之間,在心不在跡,奚必仁義之為王,富強之為霸也?仆自秉政以來,除密勿敷陳,培養沖德外,其播之命令者,實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閭里愁嘆之聲,尚猶未息,倉卒意外之變,尚或難支,焉在其為富且強哉!

居正對於國事的認識,是富國強兵,但是這一群人要行王政,要談堯舜,談周孔。居正便提出堯、舜、周、孔的議論和他們辯難。他們有時談到宋朝周、程、張、朱的主張,居正便不客氣地認為「皆宋時奸臣賣國之餘習,老儒臭腐之餘談」。但是居正是政治家,他沒有公開喊出,只是說:「這是太客氣了,我怎樣能使國富兵強呢?」

事實上,居正還是感覺很大的困難。難在哪裡?難在嘉靖、隆慶以來,積弱之勢已成。世宗時代的萎靡不振,不要管了;穆宗時代,又因為內閣中的鬥爭,幾個名臣的力量,都浪費在正負相消的局面中。居正說過:

天下之勢最患於成,成則未可以驟反。治之勢成,欲變而之亂難;亂之勢成,欲變而之治難。

國勢強則動罔不吉,國勢弱則動罔不害。譬人元氣充實,年力少壯,間有疾病,旋治旋愈,湯劑針砭,鹹得收功:元氣衰弱,年力衰憊,一有病患,補東則耗西,實上則虛下,雖有扁盧,無可奈何!

幸虧隆慶末年的積弱,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境界,這是一個關鍵,居正決不能放過。他正豫備實現自己的主張:「是以君子為國,務強其根本,振其紀綱,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釁,脫有不虞,乘其微細,急撲滅之,雖厚費不惜,勿使滋蔓,蔓難圖矣。」

富國強兵,其實只是一件事:富國是中間的過程,強兵是終極的目標;要有良好的經濟基礎,才談得上國防建設。居正當國之初,在軍事方面,廣東廣西的僮人,福建的人民,不斷起義,情勢固然相當嚴重,但是這些無關國防。重點只在北邊,這是對於韃靼的防禦。隆慶五年,俺答封貢的事情已經確定了,接後,吉能、切盡台吉這一群西部首領的貢市又告成功。北邊是安靜了,但是居正始終只認為這是停戰,不是和平。他永遠主張「外示羈縻,內修戰守」。他認為對於韃靼的方略,是「犬搖尾乞憐,固可投之以骨,如其狂噬,則大杖加焉」 。大杖始終要握在手裡。他的計畫,是足食足兵。他和王崇古也說過:

天生五材,民並用之,誰能去兵?孔子稱必不得已而去。今之時,非有甚不得已也,乃不務為強兵而務為去兵,則唐季世是矣。然足食乃足兵之本,如欲足食,則舍屯種莫路焉。誠使邊政之地,萬畝皆興,三時不害,但令野無曠土,毋與小民爭利,則遠方失業之人,皆襁負而至,家自為戰,人自為守,不求兵而兵自足矣。此言似迂,然在往時誠不暇,今則其時矣,故願公留意焉。

這還是隆慶五年的事。居正對於北邊的國防,永遠沒有鬆手。但是他對於一般人談守邊設險的計畫,總還不能放心。隆慶初年,有人提議沿邊種樹,居正就說:「種樹設險,固是守邊要務,但如議者所言,決無成效。」當時大家不以為然,但是儘管種了多年的樹,一株也沒有長成。居正只有切實地說:「天下事豈有不從實幹而能有濟者哉!」

這也是隆慶五年的話。就在這一年,居正說過:

來歲擬遣大臣閱視,大行賞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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