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內閣中的混斗(下)

隆慶三年十二月,內閣中的大波來了。吏部尚書楊博致仕,穆宗召高拱復入內閣,兼掌吏部事。從此內閣和吏部的大權集中到高拱手裡,他成為事實上的首相。

高拱的復起,據王世貞《首輔傳》及《明史·張居正傳》,完全出於居正的策動,居正和司禮監李芳勾結,由李芳提出高拱入閣,兼掌吏部。據說居正的計畫,不但要引進高拱,抵制趙貞吉,而且要藉此剝奪首輔李春芳的大權。其實春芳在位,始終不曾獨攬政權,居正對於薊遼的布置,也始終不曾受到春芳的牽制。貞吉入閣以後,因為個性倔強,居正當然感到不快,但是引進高拱,抵制貞吉,簡直引虎拒狼,居正不會做這樣的笨事。而且穆宗二年十一月間,李芳因忤旨已交刑部監禁待決,四年四月,發充南京凈軍。 要說刑部監禁的內監,能夠推薦內閣大臣,這實在是一件駭人聽聞的故事。

高拱這一次入閣,出於內監的力量,是無可疑的。穆宗是一位寬厚的人,但是因為他和大臣失去了應有的聯繫,左右的內監處處影響他的主張。隆慶初年最得意的內監是滕祥、孟沖、陳洪。引導穆宗游幸、玩鰲山燈、作長夜飲的,都是他們。隆慶二年,徐階致仕,便是因為和內監不和,也許便是滕祥、孟沖、陳洪這一群人作祟。高拱入閣以後,司禮掌印太監出缺,馮保認為應由自己頂補,偏偏高拱推薦陳洪。以後陳洪又出缺了,高拱推薦孟沖,再給馮保一次失望。因此馮保和高拱結下不共戴天的大仇,成為隆慶六年居正勾結馮保、推翻高拱的張本。假如我們認識徐階失敗的原因,同時再推求高拱甘心結怨馮保,一再推薦孟沖、陳洪的原因,顯然地便會知道高拱第二次入閣,完全得力於滕祥、孟沖、陳洪這一群人;而且因為以後的故事,也知道高拱入閣與馮保無涉,與居正也無涉。那麼,為什麼隆慶元年高拱會罷相呢?事情也很顯然,一則徐階的首輔大權尚在,二則高拱和內監們,還沒有發生相當的關係。隆慶三年,徐階和高拱失職家居,丹陽「大俠」邵方先和徐階接洽復職的事,徐階不用;邵方再和高拱接洽,妥當以後,邵方立刻入京,不久高拱也入閣了。 這是當時「名傾中外」 的故事。所以這一次高拱入閣,推薦的人有了,居間的人也有了,一切都見於《明史》,但是《明史·居正傳》卻認為居正策動,不能不算是荒謬。「大俠」只是一個交通中外的惡棍,隆慶六年六月居正當國以後,吩咐應天巡撫張佳胤把邵方殺去,確是一件痛快的事。

居正對於高拱的入閣,雖然沒有什麼策動,但是也沒有任何的反感,毋寧說,他對於高拱,還有相當的期待。自己和徐階的關係,這是公開的事實,但是自己和高拱,不是也有相當的關係嗎?在國子監同事的時候,他們有過相互的了解,他們也知道日後在政治界應有的地位。高拱死後,居正說:「追惟平昔期許,蕭、曹、丙、魏,今一旦遂成永訣,每一念之,涕泗盈襟。」 又說:「不榖與玄老為生死交,所以疏附後先,雖子弟父兄,未能過也。」 這時居正已經當國多年了,用不到諱飾,所言自有可信。即在高拱炙手可熱的時候,居正也曾說過:「今天子基命宥密,孰與成王賢?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內外,皆蹺足抗手,歌頌盛德。即余駑下,幸從公後,參預國政,五年於茲,公每降心相從,宮府之事,悉以諮之,期於周、召夾輔之誼,以獎王室,此神明所知也。」 高拱六十歲生日,是隆慶五年十二月十三日,這時內閣只有高拱、居正二人。「周、召夾輔」,恰恰適合,也可看出高拱對於居正,還給予相當的地位,所以居正提到周、召的故事。但是高拱錯了,「周公為師,召公為保,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 ,何嘗不是經傳的成文?「專權」雖然成為史冊的貶詞,但是大權獨攬,便不願意共攬,留著一個有政治抱負的人在左右,而自己又沒有卓越的地位,可以籠罩一切,必然會引起政治上的不安。居正親眼看到了,所以後來當國的時候,只肯引進呂調陽、張四維、馬自強這一群三等的人材;他引進的申時行,也許高明一些,但是時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和居正的輩行,差得太遠,不能構成威脅。高拱的失敗,正是居正的借鑒。

高拱入閣,同時兼掌吏部,用人行政的大權,一手包辦,在政府里,成為最大的勢力。內閣中最感受威脅的是趙貞吉。恰巧左都御史王廷在隆慶四年正月致仕,貞吉和首輔李春芳說明了,在二月中兼掌都察院。一邊是行政權,一邊是監察權,真是旗鼓相當。從隆慶三年十二月高拱入閣以後,到四年十一月趙貞吉致仕為止,他們是內閣中兩個對峙的勢力。首輔李春芳和陳以勤只是旁觀,居正比較和高拱接近。這是這一年中內閣的大勢。

高拱真是第一流的吏部尚書。以前吏部當局,照例不和外間來往,算是避嫌疑。到徐階為吏部侍郎的時候,才打破這種慣習。高拱到部,吩咐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員的姓名籍貫,編造成冊,同時在下邊註明賢否,所以對於當時的人材,竟是按圖索驥,一求便得。他認定國防的重要,以後兵部侍郎出為總督,總督入為兵部尚書的計畫,便從此確定。他認為軍事行政,需要專門人才,所以對於兵部司官,不輕加更動,以後兵備道和邊方督撫,也常用兵部的人員。這是他的主張。

在國家大政方面,他的第一著便是和徐階為難。他還記得徐階不經商量,發表世宗遺詔的故事!等待三年了,現在他要報復。世宗因為大禮,曾經貶竄許多人,徐階用遺詔起用了,高拱對於他們,再來一次罷黜。他疏稱:「明倫大典,頒示已久,今議事之臣,假託詔旨,凡議禮得罪者,悉從褒顯,將使獻皇在廟之靈,何以為享?先帝在天之靈,何以為心?而陛下歲時入廟,亦何以對越二聖?臣以為未可。」世宗垂死的時候,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這一群人的醫藥,他們一個個陞官。世宗死了,徐階發表遺詔,歸罪他們,於是他們一齊入獄,等待死刑的執行。從隆慶元年到隆慶四年,事態遷延下來了,也許是皇天上帝的「保祐」吧,高拱入閣以後奏稱:「人君隕於非命,不得正終,其名至不美。先帝臨御四十五載,得歲六十有餘,末年抱病,經歲上賓,壽考令終,曾無暴遽。今謂先帝為王金所害,誣以不得正終,天下後世視先帝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議!」穆宗批准了,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編口外為民。遺詔當然只是大臣們的主張,但是主持世宗遺詔的,除了徐階,還有居正。現在遺詔推翻了,我們看到居正的文章,「肅皇帝 憑玉幾而授顧命,天下莫不聞,而論者乃罪及方士,污衊先皇,規脫己責,公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義,若揭日月而行也。」 這是隆慶五年的事;一杯苦酒,居正慢慢地咽下。隆慶六年政變的種子,正在他胸中逐日滋長。

隆慶三年,高拱起用的時候,居正曾經說過:「喜高老起用,素在同心,世事尚可為也。」 四年之初,他也曾說:「中元再相,未及下車,區區即以忘怨布公之說告之。幸此公雅相敬信,近來舉動,甚愜輿情。區區在位一日,當為善類保全一日,但其中人心不同,而區區去留,亦不能自必也。」 這一封信,便是非常地閃爍。什麼是「其中人心」?何以去留「不能自必」?高拱的勢力,正在逐日發展,居正已經感覺到威脅,然而他要掙扎,他不肯放棄政權。

第一個放棄政權的是陳以勤。在混斗的內閣中,他永遠是中立。酣斗的戰士們,高拱是裕邸的舊同事,趙貞吉是同鄉,張居正是自己的門生,你教我怎樣辦?當國家大事的人多著呢,自己也不眷戀這一個地位。隆慶四年七月,以勤致仕了。

這年十月,高拱提議考察科道,科是六科給事中,道是十三道監察御史。高拱上次去職,失敗在言官手裡,現在便要考察言官。考察當然是一種臨時京察,照例由吏部和都察院會同舉行的,於是兼管吏部的高拱,便和兼管都察院的趙貞吉來一次正面衝突。貞吉疏稱:「頃因御史葉夢熊言事忤旨,陛下嚴諭考核言官,並及升任在籍者,應考近二百人。其中豈無懷忠報主,謇諤敢言之士,今一以放肆姦邪罪之,竊恐所司奉行過當,忠邪不分,致塞言路,沮士氣,非國家福也。」穆宗接受高拱的提議,事情還得辦。考察的時候,高拱主張斥逐貞吉的左右,貞吉當然有他的辦法,凡是高拱的左右,主張一概斥逐。僵局形成了,需要調解,調解的結果,雙方人員,一概保留,但是高拱的政敵,只要與貞吉無關,還是貶斥。這一次考察,貶斥二十七人;御史王圻貶斥了;曾為給事中已遷大理少卿的魏時亮去了;曾為御史已遷大理寺右丞的耿定向去了,曾為給事中已遷廣東巡撫右僉都御史的吳時來也去了。其他還有因為曾劾高拱,此時不待考察,自行去職的御史郝傑。一切都很痛快。高拱手下,有的是言官:韓楫、宋之韓、程文、塗孟桂。誰不同意,便給誰一次彈劾。居正到了現在,慢慢地有些「去留不能自必」了!吳時來是徐階的門生,耿定向是自己的朋友,他們都去了,居正當然有些不安。但是高拱還得先行對付趙貞吉。這一次是韓楫出馬。調解儘管調解,攻擊還得攻擊。韓楫彈劾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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