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內閣中的混斗(上)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裕王載垕即位,這是後來的穆宗。他即位的時候,年三十歲。

世宗是一位幹練的君主。他崇信道教,從事齋醮,然而他永遠沒有忘去他是君主。楊廷和、楊一清、張孚敬、夏言、嚴嵩、徐階——這一群有名的首輔,固然曾經掌握政權,但是威柄,依然在世宗手裡。穆宗和他的父親不同,他是完全另外一個範疇的人物。世宗在位的時候,他只是一味地謹慎小心,甚至連父親都不敢看一面。世宗逝世了,他自己做君主,但是君主的威權,在他簡直是一種痛苦的經驗。朝會的時候,他照例是不發一言。如此一年一年地過去。起初還不妨說是什麼「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但是一直到第四年,他還沒有感覺到說話的必要。這確有些駭人了。隆慶三年,尚寶丞鄭履淳上疏:

陛下御極三祀矣,曾召問一大臣,面質一講官,賞納一諫士,以共畫思患豫防之策乎?高亢睽孤,乾坤否隔,忠言重摺檻之罰,儒臣虛納牖之功,宮闈違脫珥之規,朝陛拂同舟之義。回奏蒙譴,補牘奚從?內批徑出,封還何自?

隆慶四年刑部主事陸樹德上言:「上下交為泰,今暌隔若此,何以劘君德,訓萬幾?」但是一切的規諍,對於穆宗,沒有發生什麼影響。

當然,穆宗不是白痴,他只是對於實際政治發生厭倦。在宮廷裡面,他有他的愛和憎。他愛女人,愛喝酒,愛和內監們一起遊玩,愛鰲山,愛宮苑,愛鞦韆,愛龍鳳艦,愛金匱玉盆:一切消閑的娛樂他都愛,一切實際的政治他都憎。事實上,實際的政治,用不到他自己操心。他有徐階、高拱、張居正,這些幹練的政治家;他也有李春芳、陳以勤、郭朴,這些忠讜的大臣。政權交給他們好了,穆宗自己想。不幸他連駕馭大臣的威柄,也一齊放手,因此穆宗一朝,內閣裡面只見到不斷的混斗。

穆宗是一個寬厚的君主,這是他和世宗絕對不同的地方。他即位的初年,詔令戶部購買珠寶,戶部尚書馬森執奏,不聽;給事中、御史們進諫,不聽。最後激怒了御史詹仰庇,他上疏說:「陛下玩好之端漸啟,弼違之諫惡聞,群小乘隙,百方誘惑,害有不可勝言者。」這是直接攻擊皇帝了,穆宗只給他一個不答覆。穆宗對陳皇后日漸疏遠,皇后遷居別宮,慢慢地郁出病來,仰庇又上疏道:

「先帝慎擇賢淑,作配陛下,為宗廟社稷內主,陛下宜遵先帝命,篤宮闈之好。近聞皇后移居別宮,已近一載,抑鬱成疾,陛下略不省視。萬一不諱,如聖德何!臣下莫不憂惶,徒以事涉宮禁,不敢頌言。臣謂人臣之義,知而不言,當死,言而觸諱,亦當死。臣今日固不惜死,願陛下采聽臣言,立復皇后中宮,時加慰問,臣雖死,賢於生。」

這樣地切直,在世宗的時候,久已應當受到廷杖的處分了,穆宗只批著,「後無子多病,移居別宮,聊自適以冀卻疾。爾何知內廷事,顧妄言!」在明代,這真是難得了,一切看出穆宗是一個平庸的,然而寬厚的君主。

穆宗即位的時候,內閣大學士是徐階、李春芳、郭朴、高拱四人。徐階是首輔,內閣中最不平靜的分子是高拱。

短短的十二月過去了,第二年便是穆宗隆慶元年。開了新年,居正由翰林院侍讀學士,進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侍郎是正三品,這已是進官了,但是只是一個階梯。二月居正晉吏部左傳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閣。同時入閣的還有他的房師陳以勤。二人入閣,當然都是因為曾為裕邸講官的原故。

這一年居正四十三歲了,也許他還記得荊州張秀才那兩句詩,「鳳毛叢勁節,只上盡頭竿」。努力,努力!在三十年以後的今日,他已經直上盡頭竿了,但是他還得努力,他要一直趕上盡頭竿的頂點。

奉詔入閣以後,他有《辭免恩命疏》,這是一篇可以紀念的文章,全錄於次:

奏為辭免恩命事,隆慶元年二月初九日,准吏部咨,節奉敕諭:「原講官、今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張居正,升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著入內閣,同徐階等辦事,如敕奉行。欽此。」非常之命,特出宸衷,不次之恩,濫及庸品,臣不勝感激,不勝惶悚。竊以內閣之職,幾務是司,以代王言,以熙帝載,必有宏深奧衍之學,蘊經綸康濟之才,然後足以協贊皇猷,弼成聖化。臣學不足以造古人之微,識不足以通當世之務,既無才望,又鮮舊勞,徒以東朝勸講之微勤,幸逢聖主龍飛之景運,因緣機遇,驟被恩慈,擢貳銓衡,晉參密勿,力微於蚊蝝,任重於丘山,退自省循,若為堪受。昔唐李泌、陸贄,遇代、德二主於藩邸;先臣楊溥、劉健,事仁、孝兩廟於青宮:咸以舊勞,遂躋台席。然當時不以為幸得,後世咸仰其休聲者,蓋以四臣聞望素隆,勛庸茂著故也。臣之譾劣,何足以遠企前賢,近希先哲,而一旦以後進之士,廁跡於老成耆舊之間,以庸眾之流,濫竽於俊乂英賢之列,將何以致物情之允協,昭天鑒之無私?即微人言,能不自愧?況聖明臨御之始,正海內觀聽之時,倘舉措不愜於公評,則激勸有虧於國典,隮顛之咎,寧獨在臣!伏願皇上察臣悃誠,非由矯飾,特停成命,改授時賢,俾臣仍以舊官,勉圖自效。庶程才量力,在微臣免覆之憂,為官擇人,在國家有棟隆之吉。臣無任戰慄隕越俟命之至。

當然地,這是一篇例行的文章。明代關於大臣的任命,到了中葉以後,演成會推的制度。《明會典》:「閣臣,吏、兵二部尚書,會大九卿、五品以上官及科、道,廷推上二人,或再上三、四人,皆請自上裁。」 就是指的此事。廷推便有些議會選舉制的意味了。不過名為會推,其實主持者自有其人,其餘的只有承認,未必公開地取決於多數的贊同。所以後來顏繼祖論為「會推但六科掌篆者為主,卿貳台臣罕至,且九卿台諫,止選郎傳語,有唯諾,無翻異,何名會推!」 這是指的主持之權落在六科都給事中 以後的情形。但是萬曆以來,大權只在吏部尚書和文選司郎中之手,廷推只是一個形式。 其實即在西方議會制盛行的國家,選舉也只是公開的形式,一切的決定,還是由一、二人主持。所以大體方面,本來有不少的類似。

但是會推的制度以外,還有特簡。任用大臣的時候,會推和特簡,是兩種迭用的方式。有時大臣認為特簡是一種偏私的恩典,甚至拒絕皇上的榮命。孝宗用中旨改徐恪為南京工部右侍郎,恪疏稱「大臣進用,宜出廷推,未聞有傳奉得者。臣生平不敢由他途進,請賜罷黜」 。這是一個好例。可是特簡的制度,永遠和會推的制度並存。幹練的君主,用人行政的時候,甚至大都出於特簡。在寬厚平庸的君主手裡,特簡的大權依然存在,但是簡用的大臣,不是出於首輔的推薦,便是出於近幸的引進。居正這次入閣,全是徐階的力量。居正自言「聖主念甘盤之舊,不棄簪履;元翁垂接引之慈,無遺管蒯」 ,所謂「元翁」,即指徐階。

入閣以後,便有入閣以後的措施。無疑地,居正是熱戀政權的。自隆慶元年入閣以後,直到萬曆十年身死為止,在這長長的十六年之中,他沒有一天不在積極地鞏固他的政權,也沒有一天曾經放棄他的政權。政權在手中了,他要有一番作為。隆慶元年,他還只是一個新進,閣中充滿他的老師和前輩,只有李春芳是他的同年,但是在他入閣以前,春芳已經是二年大學士了。可是居正既經入閣,便有一番抱負。也許在做翰林學士的時候,他還預備做一個文人,現在事情不同了,一切都看在他的眼裡。入閣之初,他有這樣的幾封信:

仆以淺薄,驟冒非分,日夕惶惶,罔知攸措。思所以酬主恩而慰知己者,唯虛平此心,不敢向人間作好惡耳。至於轉旋之機,未免有跡非心是之判,士大夫責望素深,或不能盡如其意,然亦不暇顧矣。

深惟譾薄,任過其才,夙夜念之,若為稱塞。唯當堅平生硜硜之節,竭一念縷縷之忠,期不愧於名教,不負於知己耳。

仆以譾薄,獲依日月之末光,猥從末階,驟躋三事,束櫨作柱,用荷為梁,庸愚之人猶將嗤之,況高明耆碩如翁者乎?乃辱不鄙,遠賜問賀,獎借過情,重增其愧。至勉仆以作者之事,尤不敢當。古人以行誼文章兼顯於時者,世不多見。明興二百餘年,名世之輔,專門之彥,凡幾作矣,而一代文章,猶未能追蹤古昔,乃欲責之於椎魯人,詎能耶?若使以其硜硜小人之守,倦倦納誨之心,朝夕俟袞職有缺,時用一縷補之,以仰答隆遇而免於罪戾,或庶幾耳。

關於居正入閣之初,還有一段記載,應當辨正的。王世貞《張居正傳》,稱「當居正之進閣,閣臣凡六人,……居正最後拜,獨謂輔相體當尊重,於朝堂倨見九卿,他亦無所延納;而間出一語,輒中的,人以是愈畏憚之,重於他相矣」。其後《明史》居正本傳亦稱:「時徐階以宿老居首輔,與李春芳皆折節禮士,居正最後入,獨引相體,倨見九卿,無所延納,間出一語,輒中肯,人以是嚴憚之,重於他相。」《明史》本傳的記載,完全根據王傳,連字句方面,都可以指出雷同的地方。其實兩傳都是錯誤的。

這段記載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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