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休假三年

嘉靖三十三年,居正請告歸江陵,暫時脫離了政治生活。在這一年,俺答還是不斷地向大同進攻。東南方面,倭寇的侵擾更加積極。由太倉潰圍的殘賊,奪海船再入江北,大掠通州、海門、如皋這一帶,前鋒直到山東境上。江南一帶、海鹽、嘉興、嘉善、松江、嘉定,到處都是倭寇。總督浙福南畿軍務張經和巡撫浙江副都御史李天寵正在積極地堵御。到冬天,嚴嵩的義子趙文華上奏,倭寇猖獗,請禱祖東海,鎮壓暴寇。異想天開的對策,從專事齋醮的世宗看來,正是合理的策略。趙文華奉命南行,沿路騷擾,一面上疏彈劾張經,不肯辦賊。張經正在調兵殺敵,等到三十四年五月在王江涇大破倭寇,斬賊一千九百的時候,趙文華上疏的結果也揭開了。張經被逮入京,不久李天寵也被逮,十月間,二人棄市,附帶著楊繼盛也趁此被殺。彈劾嚴嵩的和不善伺候文華的,得到同樣的結果。這是當時的政治。東南方面和西北方面的敵人同時進攻,這是當時的情勢。這一個有抱負、有主張、有辦法的三十歲的青年,已經退出政治生活,在詩酒往還中消磨他的歲月。

居正《先考觀瀾公行略》,自稱「甲寅,不肖以病謝歸,前後山居者六年,有終焉之志」。六年指從嘉靖三十三年到三十八年為止,只是一個大概的計數。其實三十六年,居正已經銷假。《種蓮子戊午稿序》 稱「往甲寅,不佞以病謝歸」,又稱「丁巳,不佞再泰朝列」,可證。實際上三十三年至三十六年,居正整整度了三年的悠閑生活。三十七年便道歸家,大致三十八年仍回北京,連同以前的時期,稱為前後山居者六年。

敬修《文忠公行實》對於前期三年的生活,有以下的記載:

三十三年甲寅,遂上疏請告。既得歸,則卜築小湖山中,課家僮,插土編茅,築一室,僅三五椽,種竹半畝,養一癯鶴,終日閉關不啟,人無所得望見,唯令童子數人,事洒掃、煮茶洗葯。有時讀書,或棲神胎息,內視返觀。久之,既神氣日益壯,遂博極載籍,貫穿百氏,究心當世之務。蓋徒以為儒者當如是,其心固謂與泉石益宜,翛然無當世意矣。

周聖楷《張居正傳》亦稱「終日閉關不起,人無所得望見,久之,益博極載籍,通當世之務」,當然是根據敬修之言。《明史》本傳對於此節,完全略去。其實居正的生活,並不這樣恬淡。詩集、文集裡面,留下許多斷片,我們可以看出他怎樣消遣歲月。

在這個階段里,他有過許多的游宴,最後在三十五年游衡山,生活中有過不少的波瀾。但是最使他關心的還是整個的政局。《登懷庾樓》 有這幾句:

但恐濛汜夕,餘光不可留,風塵暗滄海,浮雲滿中州。目極心如惄,顧望但懷愁,且共恣嘯歌,身世徒悠悠。

這是熱中。居正對於整個的政局擱不下:自己沒有機會把握政權,但是眼看政權落在人家手裡,國家踏上不幸的命運,真是萬分的不甘。《修竹篇》 又說:

永願老煙霞,寧知勞歲移,

但畏伶倫子,截此凌霄枝,

裁鑿豈不貴,所患乖天姿。

亭皋霜露下,凄其卉草衰,

願以歲寒操,共君搖落時。

這好像是恬淡了,然而還是熱中。歷史上的政治家,常常在熱中的情緒上,蒙上一層難進易退的色彩。其實真真有抱負的人,用不到這樣地做作。長沮、桀溺耕田的時候,看到子路,桀溺只顧諷刺孔子,孔子悵然地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他說既然是人,便得為人類謀幸福,孔子決然不肯和長沮、桀溺那樣做個辟 世之士。這是孔子的熱中。熱中不是一件不能告人的事,用不到諱飾。居正也是不容諱飾的熱中。他曾說起:「當嘉靖中年,商賈在位,貨財上流,百姓嗷嗷,莫必其命,比時景象,曾有異於漢、唐之末世乎?幸賴祖宗德澤深厚,民心愛戴已久,僅免危亡耳! 」這是怎樣的景象!在這個時期,自負清流的君子們,也許只是優遊林下了,偏有不辭赴湯蹈火的人,縱在林下,還是不斷地悵念,他的熱中,還不值得後人同情嗎?

居正又有聞警一首 :

初聞鐵騎近神州,殺氣遙傳薊北秋,

間道絕須嚴斥堠,清時那忍見氈裘。

臨戎虛負三關險,推觳誰當萬戶侯?

抱火寢薪非一日,病夫空切杞人憂。

三十四年九月,俺答犯大同、宣府,十二日後,進犯懷來,北京戒嚴,這首詩大致指此。國家已經亂到這個地步了:皇帝在那裡齋戒禱告,祈求長生;商賈式的嚴嵩在那裡繼續「貨財上流」;清醒的徐階只是束手無策,把整個的心力,精治青詞,逢迎帝心。居正在朝也沒有辦法,何況在野!他的心緒,只向詩集里傾瀉,最沉痛的是一篇七賢詠敘 :

余讀《晉史·七賢傳》,慨然想見其為人,常嘆以為微妙之士,貴乎自我,履素之軌,無取同塗,故有謗盈於一世,而獨行者不以為悔,沈機晦於千載,而孤尚者不以為悶,斯皆心有所愜,遊方之外者也。夫幽蘭之生空谷,非歷遐絕景者,莫得而采之,而幽蘭不以無采而減其臭;和璞之蘊玄岩,非獨鑒冥搜者,誰得而寶之,而和璞不以無識而掩其光。蓋賢者之所為,眾人固不測也。況識有修短,跡有明晦,何可盡喻哉?今之論七賢者,徒觀其沈酣恣放,哺啜糟醨,便謂有累名教,貽禍晉室,此所謂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獨持繩墨之末議,不知良工之獨苦者也。嘗試論之。《易·翼》有言:「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故語默不同,其撰一也,弛張異用,其旨歸也。巢、由抗行,稷、契宣謨,並容於堯代;箕子佯狂,比乾死諍,俱獎於宣尼,豈有異議哉!余觀七子皆履沖素之懷,體醇和之質,假令才際清明,遇適其位,上可以亮工宏化,贊興王之業,下可以流藻垂芬,樹不朽之聲,豈欲沈淪滓穢,無所短長者哉!

等待吧,到了「遇適其位」的時候,居正決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為國家致太平,為個人求不朽,一切都待著適當的時機。

但是嘉靖三十三年,居正已經請告回籍了,國家大事,只有交付給「貨財上流」的政府,他自己正準備做一個「沉淪滓穢」的人物。在朝廷大政沒有清明的時候,要在外省找一片乾淨土,事實上不可能。地方行政,永遠是中央行政的反映,居正沒有不知道的。在他回到荊州府以後,他只覺得在明代最初一百年間,荊州的情況還好,但是:

其繼也,醇俗漸漓,網亦少密矣,變而為宗藩繁盛,骫權撓正,法貸於隱蔽。再變而田賦不均,貧民失業,民苦於兼并。又變而僑戶雜居,狡偽權詐,俗坏於偷靡。故其時治之為難。非夫沈毅明斷,一切以摘奸剔弊,故無由勝其任而愉快矣。

事情是顯然的:宗藩亂政,當然給宗藩以限制;大地主兼并土地,貧民失業,當然給大地主以制裁;機巧變詐的人多,當然只有痛快地施行法治。一切都在居正的眼裡,但是他只是一個在野的人,儘管有加以制裁的決心,但是沒有加以制裁的權勢。他只有種田了,一篇《學農園記》,寫著他的生活:

余少苦篤貧,家靡儋石,弱冠登仕,裁有田數十畝。嘉靖甲寅,以病謝,自念身被沈病,不能簪筆執簡,奉承明之闕,若復馳逐城府,與賓客過從,是重增其戾。乃一切謝屏親故,即田中闢地數畝,植竹種樹,誅茆結廬,以愜息其中。時復周行阡陌間,前田夫、佣臾,測土地燥濕,較穜稑先後,占雲望祲,以知歲時之豐凶。每觀其被風露,炙熇日,終歲僕僕,僅免於飢;歲小不登,即婦子不相眄;而官吏催科,急於救燎,寡嫠夜泣,逋寇宵行;未嘗不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或幸年穀順成,黃雲被壟,歲時伏臘,野老歡呼,相與為一日之澤,則又欣然以喜,囂然以娛。雖無冀缺躬饁之勤,沮、溺耦耕之苦,而詠歌欣戚,罔不在是。既復自唯,用拙才劣,乏宏濟之量,唯力田疾耕,時得甘膬以養父母,庶獲無咎。

田賦以外,還有商稅。洪武十八年令:「各處稅課司局商稅,俱三十分稅一,不得多收。 」這是一個原則,但是原則是原則,執行是執行,商稅的額外苛求,無形轉嫁,更加重一般人民的負擔。這也在居正的眼中。他說:

異日者,富民豪侈,莫肯事農,農夫藜藿不飽,而大賈持其盈餘,役使貧民。執政者患之,於是計其貯積,稍取奇羨,以佐公家之急,然多者不過數萬,少者僅萬餘,亦不必取盈焉,要在摧抑浮淫,驅之南畝。自頃以來,外築亭障,繕邊塞,以捍驕虜,內有宮室營建之費,國家歲用,率數百萬,天子旰食,公卿心計,常慮不能殫給焉。於是徵發繁科,急於救燎,而榷使亦頗騖益賦,以希意旨,賦或溢於數矣。故余以為欲物力不屈,則莫若省徵發,以厚農而資商;欲民用不困,則莫若輕關市,以厚商而利農。

周子曰:「即如是,國用不足,奈何?」

張子曰:「余嘗讀《鹽鐵論》,觀漢元封、始元之間,海內困弊甚矣,當時在位者,皆扼腕言榷利,而文學諸生,乃風以力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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