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政治生活的開始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為庶吉士,從此踏上了政治生活的大道。這時政治的大權,一切都在世宗手裡。世宗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十六歲的時候,他只是興王,武宗死了,遺詔召他嗣位。他自安陸興王府入京。到了城外,禮部尚書請用皇太子即位禮,世宗立即拒絕,堅持著遺詔只是嗣皇帝,不是嗣皇子。十六歲的青年,這樣地堅決,確實是一個英主的舉動。即位以後,為了追尊父親興獻王的事情,和大臣發生許多的爭執,但是在大體上,我們畢竟不能不承認世宗稱興獻王為皇考,伯父孝宗為皇伯考,是一種合理的主張。此外還有許多興禮作樂的事,也許現代的我們不感到很大的興趣,但是如廢除孔子文宣王的尊號,只稱先師,撤除塑像,只設木主,究竟不失為開明的舉動。

然而嘉靖二十六年,世宗已經老了。他只是四十一歲,但是皇帝的年齡,和一般人不同。崇高的位置,使他的生活失去了上進的誘惑,於是他開始感覺到厭倦,再由厭倦感覺到衰邁了。從嘉靖十八年起,世宗已經不視朝,二十年以後,便一直在西苑萬壽宮,連宮內也不去。一切的政務,都在因循和頹廢中間消磨了。嘉靖二年起,世宗在宮中開始修醮,至此更是無日不在修醮的當中。當時還有前朝、後朝的分別:前朝百官的章奏,是給世宗皇帝看的;後朝便是道士的章奏,也是給世宗看的,但是後朝的世宗,只是道士的領袖。可是世宗對於整個的政治,仍然把持著,一步不會放鬆。他是洞內的虎豹,發怒的時候,會從洞內跳出來,打死些獐貓鹿兔,打得厭倦了,便仍回洞內,度那優裕懶散的生活。二十六年以後,世宗殺夏言,殺曾銑,殺丁汝夔、楊選、楊守謙、王忬,乃至殺楊繼盛,殺嚴世蕃,都是同一心理作用。然而世宗畢竟厭倦而衰邁了,整個的政權慢慢地從手裡落下,嚴嵩、嚴世蕃父子就乘此盜弄君權,顯赫一時。可是大柄仍然在世宗手裡,當他從齋醮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嚴嵩不免奉命回籍,嚴世蕃竟至身首異處。假如這是當時政治的軌道,那麼居正入仕的那一年,明代的政治正在這樣的軌道上面。

明代自成祖以來,政治的樞紐全在內閣。這是和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內閣近似、然而完全不同的組織。現代西方的內閣,是議會政治的產物;它的權力相當龐大,有時甚至成為國家的統治者,除了偶然受到議會制裁以外,不受任何的限制;整個的內閣,人員常在六七人以上,有時多至二三十人;全體閣員,不是出於一個政黨,便出於幾個政見不甚懸殊的政黨;內閣總理,縱使不一定能夠操縱全部的政治,但是他在內閣的領導權,任何閣員都不能加以否認。明代的內閣便完全兩樣了。整個的內閣只是皇帝的秘書廳,內閣大學士只是皇帝的秘書:內閣的權力有時竟是非常渺小,即使在相當龐大的時候,仍舊受到君權的限制;任何權重的大學士,在皇帝下詔斥逐以後,當日即須出京,不得逗留片刻;內閣的人員,有時多至八人,但是通常只有四五人,有時僅有一人;因為閣員的來源,出於皇帝的任命,而不出於任何的政黨,所以閣中的意見,時常分歧,偶有志同道合的同僚,意見一致,這只是和衷共濟,而不是政見的協調;在四五人的內閣中間,正在逐漸演成一種領袖制度,這便是所謂首輔,現代的術語,稱為秘書主任,皇帝的一切詔諭,都由首輔一人擬稿,稱為票擬;在首輔執筆的時候,其餘的人只有束手旁觀,沒有斟酌的餘地,即有代為執筆的時候,也難免再經過首輔的刪定;首輔的產生,常常是論資格,所以往往身任首輔數年,忽然來了一個資格較深的大學士,便只能退任次輔;首輔、次輔職權的分限,一切沒有明文規定,只有習慣,因此首輔和其餘的閣員,時常會有不斷的鬥爭;政治的波濤,永遠發生在內閣以內,次輔因為覬覦首輔的大權,便要攻擊首輔,首輔因為感受次輔的威脅,也要驅逐次輔;同時因為維持內閣的尊嚴,所以他們的鬥爭,常是暗鬥而不是明爭;又因為內閣閣員,或多或少地都得到皇帝的信任,所以鬥爭的第一步,便是破壞皇帝對他的信任,以致加以貶斥或降調,而此種鬥爭的後面,常常潛伏著誣衊、讒毀甚至殺機。這樣的政爭,永遠是充滿血腥,而居正參加政治的時代,血腥正在內閣中蕩漾。

嘉靖二十六年,內閣大學士只有夏言、嚴嵩二人。在二十三年以後,嚴嵩曾經當過一年有餘的首輔,但是因為二十四年九月起用夏言,這是曾經當過三年首輔、資格較深的人物,所以退為次輔。夏言貴溪人,嚴嵩分宜人,他們雖然同是來自江西,卻是屬於兩個範疇的人物。夏言是一味的高亢,嚴嵩便是一味的柔佞。夏言有時甚至和世宗反抗。世宗在醮天的時候,自己戴著香葉冠,一時高興,制了幾頂香葉冠,分賜大臣。第二天嚴嵩把輕紗籠著香葉冠,顫巍巍地戴進西苑來。夏言竟沒有戴,世宗問起來,他只說大臣朝天子,用不著道士的衣冠。在他們同在內閣的時候,有一次嚴嵩跪在皇帝面前,淚水像雨一樣地落下,說夏言欺負他,世宗想起夙恨,把夏言斥逐了,這是夏言第一次落職。以後便是嚴嵩的專權;貪污放恣成為政治的風氣,所以世宗才想起重用夏言。夏言再入內閣以後,他們兩人仍把以前的作風再行表演。世宗派小內監到他們家裡去的時候,夏言只是坐著,把他們當奴才看待;嚴嵩卻拉小內監並坐,數長數短地問著,等到小內監告辭的時候,更是滿把的金錢塞到他們袖管里。世宗醮天,要有一道上給玉皇大帝的表章,——因為寫在青紙上,當時稱為青詞,——便吩咐夏言、嚴嵩擬上來,夏言只是潦草塞責,嚴嵩便聚精會神,把他的文學天才,完全灌注到青詞上面。這是第二次夏言、嚴嵩在閣內的鬥爭,但是這次夏言的失敗,卻失敗在內閣之外。

自從明代開國起,直到神宗中世,國家的邊患,只有北方的一面。元代的後裔都在北邊,在他們分散的時候,對於國家,本來不成為多大的問題;但是一旦團結起來,常會給予國家一種嚴重的威脅。最初韃靼騎士,未入河套,所以國家西邊還比較安靜。英宗天順六年,韃靼開始侵入河套,以後逐漸視為他們的給養地,不時再從河套出擊,國家西邊遂感覺不安。孝宗弘治十年,設總制陝西三邊軍務,所謂三邊,便是指陝西省甘肅、延綏、寧夏三邊,一切的布置,都是對付河套的韃靼,以後稱為「套寇」。第一任三邊總制王越曾經主張以十五萬大軍窮搜河套,事未得行。武宗正德三年三邊總制楊一清主張奪回河套,上言:「茲欲復守東勝,因河為固,東接大同,西接寧夏,使河套千里之地歸我耕牧,開屯田數百里,用省內運,則陝西猶可息肩也。」但是楊一清的計畫,也沒有貫徹。到嘉靖年間,盤踞河套的吉囊更加猖獗了。河套不清,三邊永無寧日。夏言當政以後,二十五年夏間用曾銑總督 陝西三邊軍務。

曾銑,江都人,雖然出生在風華績靡的地方,但是充滿報國的熱情。到任不久,十餘萬套寇沖入邊牆,大掠延安、慶陽,曾銑一面以幾千兵抵住套寇,一面卻另派大軍,直搗套寇的根據地,才算解了目前之急。但是曾銑認定最切實的辦法,只有把韃靼逐出河套。他上疏言:

賊據河套侵擾邊鄙將百年,孝宗欲復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使吉囊據為巢穴,出套則寇宣大三關,以震畿輔,入套則寇延、寧、甘、固,以擾關中,深山大川,勢顧在敵而不在我。封疆之臣曾無有以收復為陛下言者。蓋軍興重務也,小有挫失,媒孽踵至,鼎鑊刀鋸,面背森然。臣非不知兵凶戰危,而枕戈汗馬,切齒痛心有日矣。竊嘗計之:秋高馬肥,弓矢勁利,彼聚而攻,我散而守,則彼勝;冬深水枯,馬無宿蒿,春寒陰雨,壤無燥土,彼勢漸弱,我乘其弊,則中國勝。臣請以銳卒六萬,益以山東槍手二千,每當春夏交,攜五十日餉,水陸交進,直搗其巢,材官騶發,雷火炮擊,則寇不能支。此一勞永逸之策,萬世社稷所賴也。

這是嘉靖二十五年秋間曾銑的計畫。他主張一面修築邊牆,一面收復河套,他又說:「夫臣方議築邊,又議復套者,以築邊不過數十年計耳,復套則驅斥兇殘,臨河作陣,乃國家萬年久遠之計,惟陛下裁之。」世宗把曾銑的奏疏交兵部議復。經過相當時期以後,兵部尚書陳經議復,認為築邊、復套,都不容易,比較起來,復套更是困難。他說:「夫欲率數萬之眾,賚五十日之糧,深入險遠艱阻之域,以驅數十年盤據之兵,談何容易。」這是審慎,但是審慎之中,只看到因循。世宗下詔斥責兵部,同時策勵曾銑道:「寇據河套,為中國患久矣,連歲關隘橫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邊臣無分主憂者。今銑能倡復套之謀,甚見壯猷,本兵乃久之始復,迄無定見,何也?其令銑更與諸邊臣悉心圖議,務求長算。若邊境千里沙漠,與宣大地異,但可就要害修築,兵部其發銀三十萬兩與銑,聽其修邊餉兵造器,便宜調度支用,備明年防禦計。」這一道詔書,正是夏言的手擬。

夏言的岳父蘇綱,也是江都人,因此常在夏言那裡,稱道曾銑,首輔與邊臣同心,要立千載一時之功。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正在張居正中進士兩個月以後,曾銑再在陝西發動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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