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荊州張秀才」

宋恭帝德祐二年,臨安陷落,皇帝成為俘虜。宋代遺臣立益王昰為帝,改元景炎,繼續鬥爭。景炎三年帝昰死了,他們再立衛王昺為帝,改元隆興。整個的鬥爭,開始向南轉進,南宋王朝的根據地,剩得海南島的一角。是年,文天祥的孤軍失敗,天祥也成為俘虜。隆興二年,崖山的鬥爭又失敗了,陸秀夫抱帝昺投海。張世傑還想再立皇帝,重新燃起鬥爭的火焰,但是驚天動地的風浪沉滅了這一個民族英雄。南宋王朝的抗元鬥爭就這樣慘痛地結束了,從此整個的中國第一次開始受韃靼族的統治。這一年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

宋王朝倒下去了,元王朝興起來了。但被壓在底層的廣大貧苦人民地位並沒有改善,他們過的仍然是被奴役的生活。在中國境內,仍然是只見到荒淫、暴虐、屠殺和滅亡。部分的統治階級沒落了;曾經統治中國三百二十年的宋室,再不能產生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文天祥、陸秀夫、張世傑的死亡,在士大夫的中間也喊不出一個百折不回的志士。剩餘的只是月泉吟社這一流的詩人,借著「春日田園雜興」的詩題,流露一點改朝換代的嘆息。

整個的中國,便隨著上層階級的沒落而沒落,四千年的歷史,從此便成為統治者腳下的灰塵嗎?不會的。和西方傳說中的長命鳥一樣,中國人民正從毀滅里得到再生。人民的力量是不能摧毀的。統治者的昏庸腐朽,替他們自己挖掘墳墓,但是人民大眾不會隨著垂死的統治者走向滅亡,他們要用自己的力量掙斷身上的枷鎖,爭取生存的權利。他們正準備力量給騎在頭上的統治者以狠狠的打擊,而他們中間,也正在產生領導人物,領導全人民作鬥爭。這便是元順帝以後中國的情態。順帝至正十一年販布的徐壽輝起兵,十二年卜士的兒子郭子興起兵,十三年販鹽的張士誠起兵,十五年白蓮會的韓林兒稱帝。在這一大群人中,最特出的,一個是皇覺寺的和尚朱元璋,一個是沔陽的漁夫陳友諒。朱元璋把握著最後的勝利,成為明朝的太祖高皇帝。

明太祖起兵,定遠人李善長到了軍門,只是說,「從此有天有日了」。濠人陸仲亨才十七歲,父母兄弟都死了,他懷著最後的一升麥,躲在草中,唯恐被亂兵搜到,把他送上死亡的境地,恰恰被太祖看見了,太祖喊一聲「來呀」,仲亨從此投軍。這裡看到當時的慘狀,和一般人對於這一番動亂的期待。以後善長直做到左丞相,仲亨也成為開國功臣,封吉安侯。有名的功臣里,徐達、湯和是濠人,李文忠是盱眙人,李善長、馮國用、馮勝是定遠人,鄧愈、胡大海是虹縣人,常遇春是懷遠人,廖永安是巢縣人,他們以外還有許多出身濠州附近的功臣。在明太祖的領導下,淮水流域出了許多英雄。到了明室中衰的時期,也幸虧淮水流域一個無名英雄的後裔,再從人民中間出來,重新領導國家的事業,為明王朝的統治,延長了七十二年的存在。 這是明代的大學士張居正。

居正出生的時候,明室已經中衰了。太祖、成祖的武功沒有了,仁宗、宣宗的文治也沒有了,接後便是正統十四年英宗出征,不幸恰被韃靼人包圍,大軍數十萬遇到殲滅的命運,連皇帝也成了俘虜。在這個困難的階段,幸虧于謙出來,擁立景帝,支持了當日的天下。以後是英宗復辟,于謙被殺,再下便是憲宗即位,全國的政治,更看不到清明的時代。憲宗的兒子孝宗,總算是一個賢君,但是孝宗下面,便是荒唐的武宗:北京古老了,宣府是他的「家裡」;皇宮住膩了,他住在「豹房」;皇帝做厭了,他自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太子沒有,東宮也不要了,他有無數的義子,把積慶坊、鳴玉坊毀去,改建他的義子府。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造反,十四年寧王宸濠造反,總算沒有成為大亂,但是明室的元氣,已經衰耗了。武宗歿後,他的從弟世宗即位。世宗是一個有名的幹才,但是聰明當中帶著痴呆的氣息,儘管一面制禮作樂,處處表現太平盛世的現象,可是建齋興醮,也處處流露荒誕無稽的思想。整個政治的提示是偏執和專制;大臣常有的機遇是廷杖和殺戮。因此到處都是諂諛逢迎的風氣。政治的措施只能加速全社會的腐化和動搖。這是張居正出生的時代。

居正的先代,一直推到元末的張關保,鳳陽定遠人。 關保是太祖初起時的一個兵士,以後渡江,破采石磯,從大將軍徐達平定江南,立功浙江、福建、廣東,最後授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居正的祖先,只是定遠一個無名的英雄,以後入了湖廣的軍籍。軍籍是明代的一種制度,天下初定,各府設所,諸府要害之地設衛,大致五千六百人為衛,一千一百二十人為千戶所,一百一十二人為百戶所,兵士和官長都有世籍,所謂軍籍。居正的祖先,是太祖的功臣,以後又世隸軍籍,這便造成了他一生以身許國的夙願。

關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怎樣的功績,死後葬在宜都。居正答宜都知縣許印峰說:「遠祖孤塋,辱垂青掃拂 」,大致即指此。關保的子孫,在居正《先考觀瀾公行略》里,僅僅傳下兩個名字,但是到了關保的曾孫,便有事迹可考。他名誠,字懷葛,是居正的曾祖。

張誠只是次子,世襲千戶的尊榮,當然與他無關,因此從歸州遷到江陵,入江陵籍。張誠到了江陵以後,不得不靠自己謀生,有餘的時候,他便施捨窮人,齋供和尚,因此自己永遠處在困頓的中間。張誠有點口吃,江陵人給他起一個外號「張謇子 」謇子儘管謇子,但是他的話特別多,江陵人常常引「張謇子」的話,教訓子弟。居正自己也引過這樣幾句:

昔念先曾祖,平生急難振乏,嘗願以其身為蓐薦,而使人寢處其上。使其有知,決不忍困吾鄉中父老,以自炫其閭里。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願,願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之,垢穢之,吾無間焉。此亦吳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歡喜施與,況詆毀而已乎?

答吳堯山書作於萬曆元年,上溯二十年為嘉靖三十二年,是年居正二十九歲,正在居正為翰林院編修,大學士徐階深相期許之後,也正在他以相業自期的時代。宰相的抱負,直溯到一個「謇子」的教訓,似是不易理解而其實是最易理解的事。居正把曾祖的宏願,作為自己的宏願,這不是蹈襲而是心理的契合。

「謇子」三個兒子:鉞、鎮、釴。鎮字東湖,是居正的祖父。鉞長於治產,家道日漸殷實;讀書,補縣學生;偏偏張鎮既不讀書,又不治產,只是一味放浪,最後在江陵遼王府充當護衛。 從張關保從軍到張鎮當護衛,總算是一線相傳,克紹箕裘。但是中間已隔四代,一切的觀念都改變了,這裡沒有慷慨從軍的氣概,沒有英雄事業的聲譽,所剩的只是豪爽的氣魄、放浪的生活。偏偏「謇子」喜歡他。這不是因為張鎮的可喜,而是因為父母對於不成材的子女,常有特別愛護的意趣。居正稱「謇祖顧獨愛之,逾於伯季遠甚」 ,其因在此。張鎮的豪爽放浪,在居正的生活里,留下一些痕迹:專權、自恣,正是豪爽放浪的人走上政治生活以後的形態。

儘管「謇子」對於張鎮特別愛護,但是始終感到一點失望。第二個兒子既不如他的哥哥和弟弟,只有希望他生一個好孩子。所以張鎮生子文明的時候,「謇子」說:「我這一生,幫人的忙多了,應當出一個好子孫,也許就是這個孩子吧!」文明字治卿,別號觀瀾,二十歲上,補上府學生,在科舉的時代,總算是一種發展,但是考過七次鄉試,始終沒有錄取。一直到居正點了翰林,三年秩滿以後,文明才擲下考籃,嘆道:「我從小讀書,到今四十年,自己看看,沒有什麼不如人,但是一直困頓到現在,這是命呀!」其實這不是命,只是文明的「學問」不夠。居正說:

先君幼警敏,為文下筆立就,不復改竄,口佔為詩,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繩墨,循矩矱,以是見詘於有司。

四十年的讀書,畢竟不能使文明認識自己的不就繩墨,這正是他的倔強。居正又說他「性任真坦率,與人處,無貴賤賢不肖,咸平心無競,不宿仇怨,人亦無怨恨之者。……喜飲酒,善談謔,里中燕會,得先君即終席歡飲。自薦紳大夫以至齊民,莫不愛敬,有佳酒,必延致之,或載至就飲」。這裡寫的當然是文明父以子貴以後的形態,但是也看出他那种放浪不羈的意境。他畢竟是張鎮的兒子,也正是張居正的父親。

「謇子」對於文明的期望,顯然還是一個泡影,但是最後他看見居正的出生。居正的成就,是「謇子」存心濟世的「報應」嗎?未見得,但是他有那種發心濟世的宏願,當然他的子孫會有一天實現他的志願。居正出生在嘉靖四年五月初三日,他的曾祖父張誠,祖父張鎮,父張文明都在。文明是年二十二歲,母趙氏,比文明小兩歲。

大人物的懷孕和出生,照例有許多傳說。據說居正的母親,夜中看到房間里突然發亮,一陣火光,一直連到天上,接後一個青衣童子,大約五六歲的樣子,從天上慢慢地下來,在房間里繞床盡轉,於是趙氏懷妊了。這個大約是居正大貴以後,他的母親編出來的,以後透過自我催眠的作用,本人竟信以為真了。這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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