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二十餘年以前,讀到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博士傳》,我開始對於傳記文學感覺很大的興趣,但是對於文學的這個部門作切實的研討,只是一九三九年以來的事。在那一年,我看到一般人對於傳記文學的觀念還是非常模糊,更談不到對於這類文學有什麼進展,於是決定替中國文學界做一番斬伐荊棘的工作。

宗旨既經決定,開始研讀。除了中國作品以外,對於西方文學,在傳記作品方面,我從勃路泰格的《名人傳》讀到現代作家的著作;在傳記理論方面,我從提阿梵特斯的《人格論》讀到莫洛亞的《傳記綜論》。當然,我的能力有限,所在地的書籍也有限,我只有盡我的力量在可能範圍以內前進。

在這幾年以內,陸續寫成《中國傳記文學之進展》《傳記文學之前途》《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述論》《傳記文學與人格》和其他幾篇文字發表了,沒有發表的也有幾篇。除了散篇以外,本擬敘述中國傳記文學之趨勢,但是因為參考書籍缺乏,只能寫定一些綱領,未能完成;完成的只有《八代傳記文學述論》一本十餘萬字的著作。

對於中國傳記文學的進展,總算勉強有些認識,但是認識過去,當然不是開導將來。佛家所謂「閱盡他寶,終非己分」,是一句顛撲不破的名言。要想為中國文學努力,專靠稱揚古人,敘述故籍,其結果只落得「閱盡他寶」,談不上繼往開來的工作。一般文學如此,傳記文學也是如此。所以決定實地寫一本傳記。這是一個嘗試,成功固然很好,失敗也可以給自己和別人一些警戒,實際也是一種成功。自己對於失敗,本來不感覺很大的威脅,何況現在無論如何都有相當的成就呢!

寫作的目標決定,其次便是形式的問題。自己認定世界是整個的,文學是整個的,在近代的中國,傳記文學的意識,也許不免落後,但是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有把我們的意識激蕩向前、不容落伍的一日。史漢列傳的時代過去了,漢魏別傳的時代過去了,六代唐宋墓銘的時代過去了,宋代以後年譜的時代過去了,乃至比較好的作品,如朱熹《張魏公行狀》、黃幹《朱子行狀》的時代也過去了。橫在我們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來傳記文學的進展。我們對於古人的著作,要認識,要了解,要欣賞。但是我們決不承認由古人支配我們的前途。古人支配今人,縱使有人主張,其實是一個不能忍受、不能想像的謬論。

西方三百年來傳記文學經過不斷的進展,在形式和內容方面,起了不少的變化,假如我們採取這一條路線,我們究竟採取哪一個方式呢?

最有名的著作當然是鮑斯威爾的作品。一部《約翰遜博士傳》成為家傳戶誦的文章。這裡我們看到一位不修邊幅的博士,和他的許多朋友,我們聽到他們討論文學,討論政治,乃至於討論栽樹鬻果一切零碎的小事。有時約翰遜來一次惡謔,捧腹大笑,剩得被嘲的鮑斯威爾抱怨自己的不幸。約翰遜笑也有,罵也有,但是他的學生葛立克趁先生不在的時候,描寫先生夫婦間的愛戀,躡手躡腳,更引起鬨堂的狂歡。這是生活,因此這部著作成為不朽的作品。但是要寫成這樣一部作品,至少要作者和傳主在生活上有密切的關係,而後才有敘述的機會。至於作者文學上的修養和鮑斯威爾那種特有的精神,都是這類著作的必要條件。

另外一種是斯特拉哲的《維多利亞女王傳》。這是一部近代的著作,打開了「現代傳記文學」的局面。在薄薄的二百幾十頁裡面,作者描寫女王的生平。我們看到她的父母和伯父,看到她的保姆,看到她的丈夫和子女。我們看到英國的幾位首相,從梅爾朋到格蘭斯頓和狄士萊里。這裡有英國的政局,也有世界的大勢。但是一切只在這一部薄薄的小書裡面。作者沒有冗長的引證,沒有繁瑣的考訂。假如我們甘冒比擬不倫的危險,我們不妨說《維多利亞女王傳》很有《史記》那幾篇名著的丰神。這一部書打開一個新的局面,其實不是偶然的事。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國,似乎還不是提倡這一類著作的時期。英國人有那種所謂實事求是的精神,他們近世以來那種繁重的作品,一部《格蘭斯頓傳》便是數十萬字,一部《狄士萊里傳》便是一百幾十萬字,他們的基礎堅固,任何的記載都要有來歷,任何的推論都要有根據。在這個情形之下,斯特拉哲脫去一切繁重的論證,探賾鉤玄,當然立刻使人耳目一新,奪取特有的地位。但是斯特拉哲的著作正築在那個堅固的基礎上面。儘管有許多人稱道這個寫法,但是我的愚見,倘使斯特拉哲在中國,絕對不能寫成那樣的名著。中國人模仿他的寫法,只會寫成那種含譏帶諷、似小說不是小說、似史實不是史實的作品。二三十年以來的中國文壇,轉變的次數不在少處,但是還沒有養成謹嚴的風氣。稱道斯特拉哲的人雖多,誰能記得這薄薄的一冊曾經參考過七十幾種的史料?仲弓說過:「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太簡乎?」朱熹《集注》:「言自處以敬,則中有主而自治嚴,如是而行簡以臨民,則事不煩而民不擾,所以為可;若先自處以簡,則中無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簡,豈不失之太簡而無法度之可守乎?」這是說的政治,但是同樣也適用於文學,沒有經過謹嚴的階段,不能談到簡易;本來已經簡易了,再提倡簡易,豈不失之太簡而無法度之可守乎?所以斯特拉哲儘管寫成一部名著,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國,不是提倡這個做法的時代和地點。

那麼唯有談到第三個做法了。十九世紀中期以來的作品,常常是那樣地繁瑣和冗長,但是一切都有來歷,有證據。笨重確是有些笨重,然而這是磐石,我們要求磐石堅固可靠,便不能不承認磐石的笨重。十九世紀以來的作品使人厭棄的,不是它的笨重,而是取材的不知抉擇和持論的不能中肯。這兩點,從斯特拉哲的著作里,我們可以得到啟示,可以學會許多的方法。莫洛亞攻擊這派的著作,認為他們抱定頌揚傳主的宗旨,因此他們所寫的作品,只是一種諛墓的文字,徒然博得遺族的歡心,而喪失文學的價值。這個議論,確然獲得我們的同情,傳記成為頌揚的文字,便喪失本身的價值,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

中國所需要的傳記文學,看來只是一種有來歷、有證據、不忌繁瑣、不事頌揚的作品。至於取材有抉擇,持論能中肯,這是有關作者修養的事。在作者著手的時候,沒有一個不抱如此的期望,但是能否達到這個目標,一切只能付之讀者的評判。孟子說過:「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力的方面,我們應當努力;巧的方面,不一定是單憑努力可以辦到的事。

做法既經採取這一種,便得確定一個傳主。我曾經說過:「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這一生的記載,在優良的傳記文學家的手裡,都可以成為優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窮鄉僻壤中,田夫野老、痴兒怨女的生活,都是傳記文學的題目。」這是一個理想的說法,事實上還有許多必要的限制。一個平常的人物,不能引起讀者的注意,所以作者對於這樣的傳主,唯有運用細膩的文學技巧,從人格分析方面著手,使讀者對於傳主的性格,感到深切的同情,然後始能了解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有獨特的價值。不過我們所能細密認識的,只有最有限的幾個人,假如眼前不是替他們作傳的時候,在這方面,實際便無從著手。在西方文學裡面,平常人物的傳記,還是非常地寥落,這是一個理由。

因此,只能從偉大人物著手。一九四一年的秋天,正是我徬徨不定的時候。中國歷史上的偉大人物不在少數,但是在著手的時候,許多困難來了。有的人偉大了,但是他的偉大的場所不一定為我所了解。有的人的偉大是我所了解的,但是資料方面,不是少到無從探取,便是多到無從收拾。抗戰期間的圖書館,內部的損失和空虛,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抗戰期間的書生,生活的艱苦和睏乏,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所以在擇取傳主的時候,更有許多顧慮。其次,在下筆的時候,還得考慮寫作中的困難。傳主的時代太遠了,我們對於他的生活,永遠感覺到一層隔膜;太近了,我們又常常因為生長在他的影響下面,對於他的一生,不能得到全面的認識。那一個秋天,我因為傳主的選擇,經過不少的痛苦。

最後才決定了張居正。中國歷史上的偉大人物雖多,但是像居正那樣劃時代的人物,實在數不上幾個。從隆慶六年到萬曆十年之中,這整整的十年,居正佔有政局的全面,再沒有第二個和他比擬的人物。這個時期以前數十年,整個的政局是混亂,以後數十年,還是混亂;只有在這十年之中,比較清明的時代,中國在安定的狀態中,獲得一定程度的進展,一切都是居正的大功。他所以成為劃時代的人物者,其故在此。但是居正的一生,始終沒有得到世人的了解。「譽之者或過其實,毀之者或失其真」,是一句切實的批評。最善意的評論,比居正為伊、周,最惡意的評論,比居正為溫、莽。有的推為聖人,有的甚至斥為禽獸。其實居正既非伊、周,亦非溫、莽:他固然不是禽獸,但是他也並不志在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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