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所謂五等爵 附錄 與顧頡剛論古史書

頡剛足下:

我這幾年到歐洲,除最初一時間外,竟不曾給你信,雖然承你累次的寄信與著作。所以雖在交情之義激如我們,恐怕你也輕則失望,重則為最正當之怒了。然而我卻沒有一天不曾想寫信給你過,只是因為我寫信的情形受牛頓律的支配,「與距離之自成方之反轉成比例」,所以在柏林朋友尚每每通信以代懶者之行步,德國以外已少,而家信及國內朋友信竟是稀得極厲害,至於使老母發白。而且我一向懶惰,偶然以刺激而躁動一下子,不久又回覆原狀態。我的身體之壞如此,這麼一個習慣實有保護的作用救了我一條命。但因此已使我三年做的事不及一年。我當年讀稽叔夜的信說他自己那樣懶法,頗不能了解,現在不特覺得他那樣是自然,並且覺得他懶得全不盡致。我日日想寫信給你而覺得拿起筆來須用舉金箍棒之力,故總想「明天罷」。而此明天是永久不來的明天,明天,明天……至於今天,或者今天不完,以後又是明天,明天,明天……這真是下半世的光景!對於愛我的朋友如你,何以為情!

私事待信末談,先談兩件《努力周報》上事物。在當時本發憤想寫一大篇寄去參加你們的論戰,然而以懶的結果不曾下筆而「努力」下世。我尚且仍然想著,必然寫出寄適之先生交別的報登,竊自比季子掛劍之義,然而總是心慕者季子,力困若叔夜,至今已把當時如泉涌的意思忘到什七八,文章是做不成的了,且把尚能記得者寄我頡剛。潦草,不像給我頡剛的信,但終差好於無字真經。只是請你認此斷紅上相思之字,幸勿舉此遐想以告人耳。

第一件是我對於丁文江先生的《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係》一篇文章的意見。(以下見《評丁文江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係》文,不復載。)

其二,論頡剛的古史論。三百年中,史學,文籍考訂學,得了你這篇文字,而有「大小總匯」。三百年中所謂漢學之一路,實在含括兩種學問:一是語文學,二是史學,文籍考訂學。這倆以外,也更沒有什麼更大的東西:偶然冒充有之,也每是些荒謬物事,如今文家經世之論等。拿這兩樣比著看,量是語文學的成績較多。這恐怕是從事這類的第一流才力多些,或者也因為從事這科,不如從事史學文籍考訂者所受正統觀念限制之多。談語言學者盡可謂「亦既覯止」之覯為交媾,「握椒」之為房中藥。漢宋大儒,康成元晦,如此為之,並不因此而失掉他的為「大儒」。若把「聖帝明王」之「真跡」布出,馬上便是一叛道的人。但這一派比較發達上差少的史學考訂學,一遇到頡剛的手裡,便登時現出超過語文學已有的成績之形勢,那麼你這個古史論價值的大還等我說嗎?這話何以見得呢?我們可以說道,頡剛以前,史學考訂學中真正全是科學家精神的,只是閻若璩、崔述幾個人。今文學時或有善言,然大抵是些浮華之士;又專以門戶為見,他所謂假的古文,固大體是假,他所謂真的今文,亦一般地不得真。所有靠得住的成績,只是一部《古文尚書》和一部分的左氏、《周官》之惑疑(這也只是提議,未能成就);而語文那面竟有無數的獲得。但是,這語文學的中央題目是古音,漢學家多半「考古之功多,審音之功淺」,所以最大的成績是統計的分類通轉,指出符號來,而指不出實音來。現在尚有很多的事可做;果然有其人,未嘗不可凌孔

偶然的發現不可期,系統的發掘須待文籍整理後方可使人知其地望。所以你還是在寶座上安穩地坐下去罷,不要怕掘地的人把你陷了下去。自然有無量題目要仔細處置的,但這都是你這一個中央思想下的布列。猶之乎我們可以造些動力學的Theorem,但這根本是on的。我們可以研究某種動物或植物至精細,得些貫通的條理,但生物學的根本基石是達爾文。學科的範圍有大小,中國古史學自然比力學或生物學小得多。但它自是一種獨立的,而也有價值的學問。你在這個學問中的地位,便恰如牛頓之在力學,達爾文之在生物學。

去年春天和志希、從吾諸位談,他們都是研究史學的。「頡剛是在史學上稱王了,恰被他把這個寶貝弄到手;你們無論再弄到什麼寶貝,然而以他所據的地位在中央的緣故,終不能不臣於他。我以不弄史學而倖免此危,究不失為『光武之故人也』。幾年不見頡剛,不料成就到這麼大!這事原是在別人而不在我的頡剛的話,我或者不免生點忌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爭執的地方;但早晚也是非拜倒不可的。」

頡剛,我稱讚你夠了么!請你不要以我這話是朋友的感情;此間熟人讀你文的,幾乎都是這意見。此特你應做的事,就是趕快把你這番事業弄成。我看見的你的文並不全,只是《努力》上,《讀書雜誌》九、十、十一、十二、十四(十三號未見過,十四號後也未見過)所登的。我見別處登有你題目,十四號末又註明未完;且事隔已如此之久,其間你必更有些好見解,希望你把你印出的文一律寄我一看。看來禹的一個次序,你已找就了,此外的幾個觀念,如堯、舜、神農、黃帝、許由、倉頡,等等,都仔細照處理禹的辦法處置他一下子。又如商湯、周文,周公雖然是真的人,但其傳說也是歷時變的。龜甲文上成湯並不稱成湯。《商頌》里的武王是個光大商業而使上帝之「命式於九圍」的,克夏不算重事。《周誥》里周公說到成湯,便特別注重他的「革夏」,遂至結論到周之克殷,「於湯有光」的滑稽調上去(此恰如滿酋玄燁諛孝陵的話)。到了孟子的時代想去使齊梁君主聽他話,尤其是想使小小滕侯不要短氣,便造了「湯以七十里興,文王以百里興」的話頭,直接與《詩·頌》矛盾。到了嵇康之薄湯武,自然心中另是一回事。至於文王周公的轉變更多。周公在孔子正名的時代,是建國立制的一個大人物。在孟子息邪說、距詖行的時代,是位息邪說、距詖行的冢相。在今文時代,可以稱王。在王莽時代,變要居攝。到了六朝時,真箇的列爵為五、列卿為六了,他便是孔子的大哥哥,謝夫人所不滿意事之負責任者。(可惜滿清初年不文,不知「文以詩書」,只知太后下嫁。不然,周公又成滿酋多爾袞;這恐怕反而近似。)這樣變法,豈有一條不是以時代為背景。尤其要緊的,便是一個孔子問題。孔子從《論語》到孔教會翻新了的梁漱溟,變了豈止七十二,而且每每是些劇烈的變化,簡直摸不著頭腦的。其中更有些非常滑稽的。例如蘇洵是個訟棍,他的《六經論》中的聖人(自然是孔子和其他),心術便如訟棍。長素先生要做孔老大,要改制,便作一部《孔子改制托古考》;其實新學偽經,便是清朝的康有為作的。梁漱溟總還勉強是一個聰明人,只是所習慣的環境太陋了,便挑了一個頂陋的東西來,呼之為「禮樂」,說是孔家真傳:主義是前進不能,後退不許,半空吊著,簡直使孔丘活受罪。這只是略提一二例而已,其實妙文多著哩。如果把孔子問題弄清一下,除去歷史學的興味外,也可以滅掉後來許多梁漱溟,至少也可以使後來的梁漱溟但為梁漱溟的梁漱溟,不復能為孔家店的梁漱溟。要是把歷來的「孔丘七十二變又變……」寫成一本書,從我這不莊重的心思看去,可以如歐洲教會教條史之可以解興發噱。從你這莊重的心思看去,便一個中國思想演流的反射分析鏡,也許得到些中國曆來學究的心座(Freudian plexes)來,正未可料。

你自然先以文書中選擇的材料證成這個:「累層地」,但這個累層地的觀念大體成後,可以轉去分析各個經傳子家的成籍。如此,則所得的效果,是一部總括以前文籍分析,而啟後來實地工作的一部古史,又是一部最體要的民間思想流變史,又立一個為後來證訂一切古籍的標準。這話是虛嗎?然則我謂它是個「大小總匯」,只有不及,豈是過稱嗎?

大凡科學上一個理論的價值,決於它所施作的度量深不深,所施作的範圍廣不廣,此外恐更沒有什麼有形的標準。你這個古史論,是使我們對於周漢的物事一切改觀的,是使漢學的問題件件在它支配之下的,我們可以到處找到它的施作的地域來。前年我讀你文時,心中的意思如湧泉。當時不寫下,後來忘了一大半。現在且把尚未忘完的幾條寫下。其中好些只是你這論的演繹。

(一)試想幾篇《戴記》的時代

大小《戴記》中,材料之價值不等,時代尤其有參差,但包括一部古儒家史,實應該從早分析研究一回。我從到歐洲來,未讀中國書,舊帶的幾本早已丟去。想《戴記》中最要四篇,《樂記》《禮運》《大學》《中庸》,當可背誦,思一理之。及一思之,恨《樂記》已不能背。見你文之初,思如湧泉,曾於一晚想到《大學》《中庸》之分析。後來找到《戴記》一讀,思想未曾改變。又把《禮運》一分量,覺得又有一番意思。今寫如下:

《大學》孟子說:「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見孟子時尚沒有《大學》一種完備發育的「身家國天下系統哲學」。孟子只是始提這個思想。換言之,這個思想在孟子時是胎兒,而在《大學》時已是成人了。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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