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薄荷酒

幾小時以後他們又在酒館裡見面了。傑拉德推開門走進寬大高雅的正屋,透過瀰漫的煙霧可依稀辯認出顧客們的臉和頭,這些人影反射在牆上的大鏡子里,景象更加幽暗、龐雜,一走進去就象進入了一個朦朧、黯淡、煙霧繚繞、人影綽綽的世界。不過,在噪雜的歡聲中紅色的絨椅倒顯得實在。

傑拉德緩慢地巡視著四周,穿過一張張桌子和人群,每過一處人們都抬起頭來看他。他似乎進入了一個奇妙的地方,穿入一處閃光的新的去處,來到了一群放蕩的人們之間。他感到心情喜悅,快活。他俯視著那些露出桌面的一張張臉,發現人們的臉上閃著奇特的光采。然後他看到伯金起身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旁坐著一位金髮女子,頭髮剪得很短,樣式很考究,直披下來,發梢微微向上卷到耳際。她嬌小玲瓏,膚色白皙,有一雙透著稚氣的藍色大眼睛。她嬌嫩,幾乎是如花似玉,神態也極迷人。看到她,傑拉德的眼睛立時一亮。

伯金看上去木然,神不守舍,介紹說這女子是塔林頓小姐。塔林頓小姐勉強地向傑拉德伸出手來,眼睛卻陰鬱、大膽地盯著他。傑拉德精神煥發地落了座。

侍者上來了。傑拉德瞟了一眼另外兩人的杯子。伯金喝著一種綠色飲料,塔林頓小姐的小酒杯中只有幾滴酒了。

「再要一點嗎?」

「白蘭地,」她咂盡最後一滴放下了杯子說。侍者離去了。

「不,」她對伯金說,「他還不知道我回來了。他要是看到我在這兒他會大大七(吃)一驚。」

她說起話來有點咬舌,象小孩子一樣,對於她的性格來說,這既是裝腔作勢又象是真的。她的語調平緩,不怎麼動人。

「他在哪兒呢?」伯金問。

「他在納爾格魯夫人那兒開私人畫展。」姑娘說,「沃倫斯也在那兒。」

「那麼,」伯金毫不動情但以保護人的口吻問她,「你打算怎麼辦?」

姑娘陰鬱地沉默不語。她厭惡這個問題。

「我並不打算做什麼,」她回答,「我明天將去找主顧,給他們當模特兒。」

「去誰那兒呢?」伯金問。

「先到班特利那兒,不過我相信我上次出走肯定讓他生氣了。」

「你是指從馬多那那裡逃走嗎?」

「是的。要是他不需要我,我可以在卡馬松那兒找到工作。」

「卡馬松?」

「弗德里克。卡馬松,他搞攝影。」

「拍穿薄紗衣露肩的照片——」

「是的。不過他可是個很正經的人。」

「那你拿裘里斯怎麼辦?」他問。

「不怎麼,」她說,「我不理他就是了。」

「你跟他徹底斷了?」她不高興地轉過臉去,對此不予回答。

這時另一位年輕人快步走了過來。

「哈啰,伯金!哈啰,米納蒂,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急切地問。

「今天。」

「海里戴知道嗎?」

「我不知道,再說我也不在乎他。」

「哈!還是那兒走運,不是嗎?我挪到這張桌子上來,你不介意吧?」

「我在同努(盧)伯特談話,你不介意吧?」她冷漠但懇求地說。象個孩子。

「公開的懺悔,對靈魂有益,啊?」小夥子說,「那,再見了。」

小夥子銳利的目光掃了一下伯金和傑拉德,轉身走了,上衣的下擺隨之一旋。

在這過程中,傑拉德幾乎全然被人冷落了。但他感到這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等待著,傾聽著,試圖湊上去說幾句。

「你住在旅社裡嗎?」姑娘問伯金。

「住三天,」伯金說,「你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到伯薩家住,什麼時候都可以。」

一陣沉默。

突然這姑娘轉向傑拉德問:「你熟悉倫敦嗎?」

她的口吻很正式、客氣,象自認社會地位低下的女人一樣態度疏遠但又顯示出對男人的親昵。

「我說不上,」傑拉德笑道,「倫敦我來過好多次了,但這個地方還是頭一次來。」

「你不是藝術家了?」她一語就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圈外。

「不是。」他回答。

「人家是一位戰士,探險家,工業拿破崙。」伯金說,流露出他對放浪藝術家的信任。

「你是戰士嗎?」姑娘漠然但好奇地問。

「不,」傑拉德說,「我多年以前就退伍了。」

「他參加了上次的大戰①,」伯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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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布爾戰爭(1899—1902)

「真的嗎?」姑娘問。

「他那時考察了亞馬遜河,」伯金說,「現在他管著一座煤礦。」

姑娘目不轉睛、好奇地看著傑拉德。聽別人講自己,傑拉德笑了。他感到驕傲,充滿了男子漢的力量。他藍色的眼睛炯炯發光,洋溢著笑漪,容光煥發的臉上露著滿意的神情,他的臉和金黃色的頭髮充滿了活力。他激起了姑娘的好奇心。

「你要在這兒住多久?」她問。

「一兩天吧,」他回答,「不過我並不急著回去。」

她仍然用一雙凝眸盯著他的臉,這眼神那麼好奇,令他激動。他自我意識極強,為自己的迷人之處深感喜悅。他感到渾身是勁,有能力釋放出驚人的能量。同時他也意識到姑娘那藍色的眼睛大膽地盯著自己。她的眼睛很美,鮮花般的媚眼睜得圓溜溜的,赤裸裸地看著他。她的眼屏上似乎漂浮著一層彩虹,某種分裂的東西,就象油漂浮在水上,那是憂鬱的眼神。在悶熱的咖啡館裡,她沒戴帽子,寬鬆簡樸的外套穿在身上,領口扎著一根細帶。這細帶是用貴重的雙縐做的,柔軟的帶子從嬌嫩的脖頸處垂下來,細纖的手腕處也垂著同樣的帶子。她容顏純潔嬌好,實在太美了。她長得端莊,金黃色的鬈髮披掛下來,她挺拔、玲瓏、柔軟的體態顯示出了每一處細小的曲線,脖頸顯得纖細,煙霧繚繞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很沉穩,幾乎不露表情,一幅若即若離的神態。

她太讓傑拉德動情了。他感到自己對她有一種巨大的控制力,一種本能上令人心兒發痛的愛。這是因為她是個犧牲品。他感到她是處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則是在施恩惠於她。這令他感到自己的四肢過電般地興奮,奔涌著情慾的浪潮。如果他釋放電能,他就會徹底摧毀她。可她卻若有所思地等待著。

他們聊著些閑話,聊了一會兒,伯金突然說:「裘里斯來了!」說著他站起身,向新來的人移動過去。姑娘奇怪地動了動,那樣子不無惡意,身子沒轉動,只扭頭朝後看去。這時傑拉德在看著她濃密的金髮在耳朵上甩動著。他感到姑娘在密切地注視著來者,於是他也朝來人看去。他看到一位皮膚黝黑、身材頎長,黑帽子下露出長長黑髮的小夥子行動遲緩地走了進來,臉上掛著天真、熱情但又缺乏生氣的笑容。他走近了急忙上前來迎接他的伯金。

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這姑娘。他退縮著,臉色發青,尖叫道:「米納蒂,你在這兒幹什麼?」

咖啡館裡的人一聽到這聲尖叫都象動物一樣抬起了頭。海里戴無動於衷,臉上露出幾乎有點蠢笨的微笑。姑娘冷冷地看著他,那表情顯得深不可測,但也有些無能為力。她受制于海里戴。

「你為什麼回來了?」海里戴仍然歇斯底里地叫著,「我對你說過不要回來。」

姑娘沒有回答,只是仍然冷漠、沉重地直視著他,他向後面的桌子退縮著,似乎要保護自己。

「你知道你想要她回來,來,坐下。」伯金對他說。

「不,我不想要她回來,我告訴過她,叫她別回來了。你回來幹什麼,米納蒂?」

「跟你沒關係。」她極反感地說。

「那你回來幹什麼?」海里戴提高嗓門尖叫著。

「她願意回來就回來吧,」伯金說,「你坐下還是不坐下?」

「我不,我不跟米納蒂坐一塊兒。」海里戴叫道。

「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用不著害怕。」她對海里戴尖刻地說,但語調中有點自衛的意思。

海里戴走過來坐在桌旁,手捂住胸口叫道:「啊,這把我嚇了一跳!米納蒂,我希望你別干這些事。

你幹嗎要回來?「

「跟你沒關係。」她重複道。

「你又說這個。」他大叫。

她轉過身,對著傑拉德。克里奇,他的目光閃爍著,很開心。

「你西(是)不西(是)很怕野蠻人?」她用平緩無味、孩子般的語調問傑拉德。

「不,從來沒怕過。總的來說,野蠻人並無害——他們還沒出生呢,你不會覺得可怕的。你知道你可以對付他們。」

「你金(真)不怕嗎?他們不是很兇惡嗎?」

「不很兇。其實沒多少兇惡的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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