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曹操

一、談的意義

這些天來,一碰見人就談曹操,大家興緻很高,甚至在會場上、會前、會後、中間休息的時候,談的都是曹操。有的說他是好人,有的說是壞人,也有人說一半一半,一半好人,一半壞人。議論很多,文章也不少,人人各抒己見。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有了談曹操這樣一個好題目,學術界也在百花齊放了,春色滿園關不住,好得很。

好人壞人的爭論,不只是曹操,歷史上許多人物都有。不只是大人,小孩子也有。小孩看戲,紅臉白臉上場,故事沒看懂,先問這是好人壞人,弄清楚了再決定喜歡哪一個。有些劇中人,憑臉譜可以信口回答,但是一問到曹操,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歷史上著名人物很多,數不清,也記不清。有些人物儘管大,但是人們還是不熟悉。曹操可不一樣,名氣最大,從北宋一直到今天,數他的熟人多,從小孩到大人,從城市到鄉村,只要聽過故事看過戲的,誰都認得他那副大白花臉。風頭最足,挨罵也最久。「說曹操,曹操就到」這句話,在哪兒都可以聽到。

記載曹操事迹的書,主要是《三國志》,但是看的人不很多。自從北宋的講史,說三國故事,元明以來的《三國演義》,清朝後期的三國戲流行以後,曹操便成為婦孺皆知的人物了。印刷術和戲劇事業發展了,識字的人看小說,不識字的人看戲,通過這些,廣大人民吸取了有關祖國發展的歷史知識。文學家和藝術家們逐步地塑造成功現代舞台上的曹操臉譜,使得曹操這一名字在群眾語言中有了特定的含義。

描寫曹操的小說、戲劇,成功地影響了人民群眾;人民群眾的愛憎又反回來影響了小說、戲劇,這種不斷的反覆影響,曹操在人民群眾中成為定型的人物——壞人的典型。說也奇怪,儘管壞,卻並不討人厭,人們喜歡看曹操的戲。

我們的祖先罵了曹操一千年,如今,我們卻來翻案。

這個案不大好翻,因為曹操有悠久的深遠的廣大的群眾基礎,小說和戲文已經替他定了型,換一個臉孔,人家會不認得,戲也不好演。譬如《捉放曹》這齣戲,曹操如改成鬚生出場,便只好和呂伯奢痛飲三杯,對唱一場,拱手而下,沒有矛盾了,動不得武,殺不得人,還成什麼《捉放曹》?

不好翻則不翻之,亂翻把好戲都翻亂了,要不得,我看,舊戲以不翻為好。況且,何必性急,曹操已經挨了一千年的罵,再多挨些年,看來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而且,還有一個辦法,唱對台戲,與其改舊戲,何如寫新戲,另起爐灶,新編說曹操好話的戲,新編我們這個時代的曹操戲,有何不可?

另一面,說不好翻,也好翻。我們需要一本好歷史書,歷史上有許多許多問題都需要翻案。應用新的觀點,從歷史事實本身,重新估價曹操在歷史上的地位,肯定他在歷史上的作用,研究曹操,研究三國時代的歷史,發表些文章,寫些書,逐漸改變人民群眾對曹操的看法,不也就翻過來了?

再過些時候,舞台上的曹操也會跟著起變化,我相信會是這樣的。

從曹操這個人物的重新評價開始,將會引起歷史上其他人物的重新評價,從討論曹操這個人物開始,將會引起人們對祖國歷史的學習興趣,那麼,為什麼不談呢?

二、奸雄、能臣

最早對曹操評論的兩個人,一個是橋玄,一個是許劭。橋玄稱他為命世之才,能安天下。許劭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兩人的說法不同,意思是一樣的,總之,都很佩服他。

奸雄這一鑒定是許劭的創造,後來許多關於曹操的評論,大體和這一創造有關。

這兩句話的意義,第一,治和亂是相對的,能臣和姦雄卻指的是同一個人。第二,無論亂世治世指的都是曹操所處的時代。第三,曹操的人格有兩面性,有能臣的一面,有奸雄的一面,也就是有好的一面,壞的一面,有優點,也有缺點。

我基本上贊成他們的話,認為公道。問題只是一個奸字。

奸是對忠而說的。對誰奸、忠呢?從當時當地的人來說,對象是漢朝皇帝,是劉家。從當時當地漢朝的臣民說,對漢朝、對劉家不忠的是奸臣。但從整個歷史,從此時此地的人來說,一非漢朝臣民,二非漢帝近屬,硬派曹操奸臣帽子,為漢獻帝呼冤,豈非沒有道理之至。

但是,問題也不簡單,儘管過了多少朝代,甚至到了今天,還是有人對曹操奪取劉家政權有意見,豈不可怪。

說怪,其實不怪,其中有個道理。

原來國家這一觀念是近代才形成的,古代的人對國家的觀念並不那樣具體。比較具體的象徵是皇帝,有了皇帝,也就有了政府了,有了法制了,也就會有統一的安定的局面。沒有皇帝,沒有政府,沒有法制,天下就大亂了。因此,忠君愛國四個字總是連用的。要愛國就得忠君,不忠君也就是不愛國,皇帝沒有了,也就失去了忠、愛的對象,也就失去了和平、統一、安定的秩序。至於皇帝是什麼人,什麼樣子,那倒關係不大。重要的是要有一個統一的政府和法制。

從秦始皇統一以來,二世殘暴,統治時間短,秦亡,沒有聽說有人要復秦的。但從漢朝起,情況不同了,劉家統治了幾百年,維持了幾百年和平、統一、安定的生活秩序。在這幾百年中,在人民中建立了這樣一個信念,要生活安定,就得統一,要統一就得要有皇帝,而且只有劉家的才算。王莽也做過皇帝,但是不行,搞得天下大亂。後來劉秀起來了,是劉家子孫,又維持了許多年代。東漢末年,政治腐爛得實在不像話,人民忍受不住,起來鬧革命,黃巾大起義,被政府軍隊和地主武裝殘酷鎮壓,失敗了,造成地主武裝割據地方,連年混戰的局面。到處是屯、塢、堡、壁,這一州,那一郡,這一個軍事集團,那一個軍事集團,打來打去,百姓流離,餓死道路,妻離子散,田疇荒蕪,人民吃夠了苦頭,普遍的要求是統一、安定和平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漢朝皇帝這一象徵成為人民向心的力量。忠於皇帝也就是愛國。

曹操掌握了漢獻帝這一工具,組織了強而有力的政府,頒布限制豪強的法令,也就適應了廣大人民要求統一和平的願望,符合了時代要求。當時的中原豪族,衣冠子弟,中小地主都被吸引在曹操周圍,挾天子以令諸侯,造成了瓦解敵人的軍事優勢,壯大了力量,鞏固了統治。同時,通過這一工具的利用,也繼承了漢朝的政治遺產,利用了漢朝的政治機構和人才,逐步建立安定的秩序,頒布法律,發展生產,得到人民的護擁。

同樣,江東孫權這一家,雖然割據江東,卻還用漢朝官號,用這塊招牌辦事。四川的劉備更是自稱漢朝子孫,用這牌號來罵曹操是國賊。直到曹丕稱帝以後,這兩家才先後稱帝。

以後歷史上,唐朝亡了,少數民族的李存勗還稱唐,宋亡後幾十年,韓林兒起義還冒稱是宋徽宗子孫,明亡了,魯王、桂王還在沿海和西南地區繼續抵抗,並且都取得人民支持,道理就是這樣。

要說曹操挾漢帝就是奸臣,那麼,反過來,曹操不挾,漢朝早完了。曹操用上這塊招牌,從公元196年到220年,漢朝多延續了二十五年。要是曹操不挾,如他自己所說的,正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中原地區的分裂割據局面延長了,對人民有什麼好處?

正因為人心思漢,漢家這塊牌號還可以繼續利用,曹操一生不稱帝,周文王是他的榜樣。到曹丕繼位,經過曹操二十多年的經營,內部鞏固了,另一面,吳、蜀一時也打不下來,才摘了舊招牌,另起牌號。

總之,曹操這頂奸雄帽子,是扣死在和漢獻帝的關係上面的。過去九百多年都罵他作奸臣,是由於過去的封建體制、封建道德所起的作用。今天,評價曹操,應該從他對當時人民所起的作用來算賬,是推動時代進步呢,還是相反?

我以為奸雄的奸字,這個帽子是可以摘掉的,這個案是可以翻的。

至於曹操鎮壓黃巾起義的問題,也有不同的意見。鎮壓、屠殺黃巾是壞事,是罪惡。但是,也應該分別來看,第一不能以曹操曾經鎮壓黃巾就否定他在這一時代所曾起的作用;第二曹操的對手劉備和孫家父子都是鎮壓黃巾起家的;人們罵曹操,卻同情劉備,稱孫家父子是英雄,同樣的兇手,袒劉、孫而單罵曹操,這是不公道的。

除此以外,曹操還犯了不少罪,一是攻伐徐州,坑殺男女數萬口於泗水、屠慮、睢陵、夏丘諸縣;二是官渡之戰,坑殺袁紹降卒八萬人;三是以私怨殺崔琰、華佗等人。

至於《捉放曹》殺呂伯奢全家這一件惡名昭著的壞事,倒應該有所分析。據《三國志》注有三說。一是《世語》,說呂伯奢不在,五個兒子在家招待,曹操疑心他們謀害,夜殺一家八人逃走。一是孫盛《雜記》,說是曹操聽見呂家吃飯傢具響聲,以為要暗害他,就殺人逃走。還自言自語說:「寧我負人,無人負我。」《捉放曹》是綜合這兩說編成戲的。其實孫盛的話就有漏洞,人都殺光了,自言自語的兩句話是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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