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 19

據某財經雜誌的排名,維克多·迪拉蒙特在世界富人排行榜上位列第十四。

那篇報道配有他的照片:手托下巴,臉頰微微抬起,紅潤的臉上掛著沉思中的微笑。文章說這個「眉毛濃密、行事低調的對沖基金大亨」出生在法國,是家中的獨子,赤手空拳在美國闖出一番天下,譜寫了一個移民從窮光蛋變身富豪的真實故事。

但因為他拒絕了雜誌的採訪(維克多對任何形式的曝光都避之不及),所以文章並沒有提及他的童年往事,比如說:維克多九歲的時候,他的父親,一個水管工,在海邊小旅館發生的打鬥中被人捅死。幾天後,他母親穿著一件奶油色的睡衣,從一座橋上跳了下去。

一個星期不到,維克多變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

他被送上了一艘駛往美國的船,去投靠他的叔叔。大家都覺得這安排不錯,那個國家至少可以給他一個全新的開始。維克多後來把他的金融理念歸功於那次海上航行。在旅程中,他帶的那包食物——祖母為他準備的三個麵包、四個蘋果、六個土豆——被一群搗蛋的男孩們扔到了海里。他為這些食物的丟失哭了一整夜,這讓他學到了珍貴的一課:執著於擁有某種事物,其結果「只會讓你傷心」。

所以,他不眷戀所擁有的東西,這個理念讓他的錢包越來越鼓。還在布魯克林讀高中生的時候,他就用暑期打工賺的錢買了兩台彈球遊戲機,放在酒吧里賺錢。八個月後,他把彈球機賣了,加上盈利,換來三台自動糖果販售機。之後他又賣了糖果機,買進五台香煙販售機。他不停地買進、賣出,再投資,等大學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擁有了一個販售機公司。很快,他買了一個加油站,這門生意又把他帶進了石油生意,在無數個恰當的時機收購了幾個煉油廠,這讓他的財富完全超出了他這輩子所需要的花費。

掙來的錢,十萬美金給了撫養他長大的美國叔叔,其他的他都用來再投資。他收購了汽車行、房產公司,最後是銀行:先是威斯康星州的一家小銀行,然後擴展成幾家。他的資產遍布各行各業,因此他成立了一個基金公司,吸引了眾多看好他的商業帝國的投資客。不出幾年的工夫,他的公司成了世界上最值錢的——也是最吸引投資者的——基金公司。

一九六五年,他在一部電梯里遇見了格蕾絲。

當時,維克多四十歲,格蕾絲三十一歲。她是他公司里的會計。那天她穿著一件低調的印花裙,白色的針織外套,頸上戴著珍珠項鏈,淡金色的頭髮紮成馬尾辮。很漂亮,也很實際。維克多喜歡這樣的風格。電梯門關上時他朝她點頭打招呼,她垂下眼睛,和老闆在這麼狹小的空間里相遇讓她感覺很窘迫。

他通過公司內部的郵件系統約她出去。他們去了一家私人俱樂部吃晚飯。兩人一談就是幾個小時。維克多得知格蕾絲高中一畢業就結婚了。但她的丈夫在越戰中陣亡了。她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維克多完全能夠理解那種感受。

然後,他們坐上了一輛加長豪華轎車。他們步行穿過橋洞。他們的第一個吻發生在河邊的一個長椅上,對岸就是布魯克林。

電梯相遇的十個月後,他們邀請了四百名賓客,舉辦了結婚典禮,賓客中二十六位是格蕾絲的親朋好友,其他全都是維克多的生意夥伴。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多——打網球,去博物館,去棕櫚海灘、布宜諾斯艾利斯和羅馬旅遊。但隨著維克多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他開始獨自出行,在飛機上工作,到了目的地還是工作、工作。他們放棄了打網球。去博物館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他們沒有孩子。格蕾絲對此很是遺憾。多年來她一直因此事而耿耿於懷。這也是兩人之間話越來越少的緣故之一。

隨著時間的流淌,他們的婚姻像是覆水難收,格蕾絲總是責備維克多脾氣急躁,喜歡糾正別人,吃飯的時候自顧自看報讀書,在任何場合下都會接和生意有關的電話。他則討厭她總是在抱怨,去任何地方都要花很長時間準備,害得他不停地看手錶。早上他們一起喝咖啡,晚上偶爾一起去某個餐廳,但是,一年一年過去,財富像骰子一樣在他們周圍越堆越高——多處房產,私人飛機——他們在一起的生活更像是不得不盡的義務。妻子扮演妻子的角色,丈夫扮演丈夫的角色。直到最近,特別對維克多來說,所有這些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

死亡。

如何去避免死亡。

八十六歲生日過後的第四天,在紐約一家醫院的癌症專家辦公室里,

維克多被確診肝附近長有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腫瘤。

維克多研究了所有可能的治療手段。因為擔心健康影響他的成功,所以在治病這個問題上他完全不吝惜金錢。他乘飛機去看專家,僱用了各種各樣的健康顧問。儘管如此,一年過去了,治療效果卻不怎麼樣。這天早上他和格蕾絲去見了一位最頂級的專家。格蕾絲想要問那個專家一個問題,卻哽咽了。

「格蕾絲想要問的是……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樂觀一點的估計,是幾個月,」醫生回答。

死亡離他越來越近。

但死亡最終還是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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