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悼詞

座位都坐滿了。教堂里擠滿了人。人們壓低了聲音互相打招呼,滿含著淚水互相擁抱。大家都避免去看講壇。大多數的追思會上,人們看著前方,但目視前方的時候很少會看到死者生前的座位。他過去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他過去站在那個講桌後。

「大先生」在那次大中風之後又彌留了幾天,留下足夠的時間給他的妻子,兒女,孫輩,以及趕來向他道別的人們。我也這樣做了,撫摸著他濃密的白髮,把我的臉貼著他的臉,向他保證他不會有第二次死亡,他是不會被忘記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在我和他重新聯繫上的那八年里,我第一次當著他的面哭了。

但是我的第一次哭泣,他卻看不到了。

我回到家,等著電話。我沒有馬上開始寫悼詞。我覺得在他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做這件事情是不對的。我已經存了好多錄音帶,筆記,照片和記錄便簽;我也有他的佈道講稿和報紙剪報;我還有那本阿拉伯語的課本和其中夾著的家庭合影。

等到了那個電話之後,我開始寫。我搜集到的那些資料,我一眼都沒有看。

此刻,我摸了摸放在口袋裡,摺疊起來的那些列印講稿。那是他對我提出的最後的要求。在他提出這個要求之後,我以為那是一件大約會用兩到三周的時間來完成的事情,現在,八年過去了。我快要五十歲了。鏡子里的我看起來老了不少。我努力回想八年前這一切開始時的情形。

你能給我作悼詞嗎?

感覺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

低聲祈禱之後,他的追思會開始了,這是這個教會六十年來第一次阿爾伯特·劉易斯不能主持或參與的活動。幾分鐘後,幾輪祈禱之後,「大先生」生前鼎力提拔的現任拉比,斯蒂芬·林德曼,懷著愛,用優美的詞藻讚美了他的前任。他用了一個令人唏噓的詞語:「啊,逝者如斯。」

然後,教堂里安靜了下來。輪到我上場了。

我走上蓋著地毯的台階,走過他的靈柩。那裡躺著的人,在他的信仰,美麗的信仰的殿堂里讓我成長。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想我可能得停頓一下才能調勻呼吸。

我站在了他過去站過的地方。

我向前靠了靠身子。

下面就是我的發言。

親愛的拉比:

好吧,你成功了。你終於讓我們在一個不是宗教節日的日子裡,聚集在了這裡。

我想,在內心深處,我知道這一天終會來臨。但是此刻站在這裡,我多麼願意時光倒流。你還是站在台上,我還是坐在台下。這裡是屬於你的。我們總是企盼你在這裡出現,來引領我們,啟發我們,唱歌給我們聽,出問題考我們,告訴我們猶太律法的知識,告訴我們現在學到了哪一頁。

在宇宙天地的構成中,我們在地上,上帝在天上,而你呢,你在中間。在上帝太高遠難以接近的時候,我們先來找你。就好像在老闆的辦公室外先和他的秘書套近乎一樣。

但是現在,我們去哪裡找你呢?

八年之前,在我的一次演講之後,你找到我,你說你想要我幫個忙。這個忙是這樣的:我能在你的追悼會上講話嗎?你的這個要求讓我措手不及。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找我幫這個忙。

但既然你提出了,我知道有兩點:第一我不能說不,第二我需要對你有更多的了解,不單是作為一個神職人員,更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人。所以我們開始交往。在你的辦公室,在你的家裡,這裡一個小時,那裡兩個小時。

一周變成了一個月。一個月變成了一年。八年之後的今天,我有時候忍不住會想,這是不是聰明的拉比你故意給我設下的一個圈套,讓我不知不覺中上了個成人猶太教育班。在我們的會談中,你歡笑哭泣;我們爭論探討了大大小小的話題。我還認識到,除了教袍,你會穿黑色的襪子穿涼鞋——那看起來可實在不怎麼搭——百慕大短褲,格子襯衫和羽絨背心。我還發現你熱衷於收藏信件,文章,蠟筆畫,過期的《聖堂閑話》雜誌。有些人喜歡收藏汽車和衣服。但對於你來說,最值得收藏的是好的思想。

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和你是不同的,我不是為上帝工作的人。你打斷我說,「你也是為上帝工作的人。」你還告訴我,等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自然該知道說些什麼。

你走了,這一天來了。

這個講壇感覺像沙漠一樣荒蕪。

不過沒關係,接下來要講的是你的一些基本情況,任何像樣的悼詞都該包括這些內容的。你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出生在紐約,你的家庭非常貧窮,你的父親曾坐了火車去阿拉斯加找出路——但無論在哪裡他都一直恪守猶太的飲食戒律。你的曾祖父和岳父都是拉比——雖然你的家族史上出了很多拉比,你卻想成為一個歷史教師。你熱愛教書。你上了猶太學校參加拉比培訓,但失敗過一次。一個著名的猶太學者對你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後來你也一直對我們中的很多人說:「再試試。」

你再試了一次。感謝上帝,你成功了。

你畢業的時候,最熱門的事情是到西部去,到加利福尼亞去。那裡的人富有,那裡有很多新建的猶太教堂。但是,你卻選擇了離開新澤西兩小時車程的這裡,來到了這個教區最邊遠的一站,從一幢改建的民居里開始佈道。你選擇這樣做是因為像傑米·斯特華特在《這是一個美麗的世界》中扮演的角色所說的那樣,你覺得不應該遠離家人。而且就像電影中的那個角色一樣,你一輩子就待在了這個地方。你締造了這個教會。有些人說,你是把這個教會的職責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在你的關愛下,這個教會從改建的民居中發展壯大,成為一個興旺的教會。而且,我們的教會從地理位置而言,夾在了兩所基督堂中間,更加不容易了。但你總是能夠與他們和平相處。街對面天主堂的一個牧師曾經辱罵過我們教會的一個教友,你要求他道歉。他那樣做了以後,你接受了。作為一個姿態,你等那些天主教小學的孩子們下課之後,在院子里玩耍的時候,故意和那個牧師手握著手,肩並肩地在院子里散步聊天,為了向孩子們證明,不同的宗教之間確實可以和平相處。

你就是那樣來引領我們的,使我們有自信,使我們的會員越來越多。你建造了我們的學校,你創建了這個神聖的社區,直到人多到無法容納。你帶著我們去遊行,去郊遊。你家訪。無數的家訪。

你是一位人民的拉比,從來不高高在上,人們都想聽你的佈道,彷彿錯過了你的佈道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我知道你很不喜歡看到在佈道結束後,人們吵吵嚷嚷離開的情形。但是「大先生」,請你想像一下,有很多教會裡佈道還沒有開始,這一幕就已經發生了。

在做了六十年的拉比之後,你終於退休了。但你沒有像其他很多人一樣,移居佛羅里達,你只是坐到了教堂的後排座位上。這是一個謙卑的舉動,但是在我們心裡,你的地位是不能變的,就像心靈不能落後於身體那樣。

這裡就是你的家,拉比。你在椽上,在地板上,在牆頭,在燈光里。你在走廊里響起的回聲中。我們聽得到你。我仍舊聽得到你。

我怎麼能——我們怎麼能——讓你離開呢?你已經融入了我們的生命中,從出生到死亡。你給我們教育,你主持我們的婚禮,你寬慰我們。我們的人生大事總是離不開你,我們的婚禮,我們的葬禮。悲劇發生的時候,你給我們勇氣。當我們向上帝嚎哭的時候,你點燃我們心中信仰的小火苗,提醒我們,如同一個智者曾經說過的那樣,只有破碎的心才是完整的心。

看看這裡曾經破碎過的心。看看教會裡的這些面孔。我的一生,就只有你這麼一個拉比。你的一生,就只服侍了這麼一個教會。不和我們自己的一部分道別,我們如何和你道別?

現在,我們去哪裡找你呢?

還記得嗎,先生,你告訴過我你童年生活在紐約布朗克斯區的故事。那是一個擁擠的、人和人之間非常親近的社區。有一次你推了一輛貨車,指望會有蘋果掉下來。一個鄰居從五樓的窗戶探出頭來沖著你喊,「阿爾伯特,不可以。」從此以後,上帝似乎是在每一個樓梯口,搖著手指頭看著你。

好吧,對我們而言,你就是那個搖指頭的人,從窗口裡伸來。阻止我們做不好的事情,那也就是你所行之善。我們中的很多人已經搬走了,有了新的地址,新的工作,適應了新的氣候,但是在我們的腦海里,我們的拉比還是那個人。打開窗,我們仍舊看得到你的臉,聽得到你的聲音,在風中。

但是現在,我們去哪裡找你呢?

在我們最近的幾次交談中,你經常談到死亡,談到死亡之後會是什麼。你會仰起頭,唱道:「天上的主啊,如果你要帶我走,請帶我走吧,可別讓我受太大的痛苦。」

順便說一下,大先生,關於唱歌。沃特·惠特曼唱《帶電的肉體》,比莉·賀莉唱爵士。你唱……隨便什麼都行。你大概連電話號碼本也能唱出來。我打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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