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聖誕節還有幾個星期,我把手插在口袋裡,走到「大先生」家門口。幾星期前,醫生在他的胸腔里裝了一個心臟起搏器,儘管手術的過程頗為順利,但現在回過頭去看,這無疑標誌著他邁入了人生最後的里程。就像漏氣的皮球,他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不過他已經活過了九十歲的生日——他還跟子女開玩笑說,九十歲之前,他是當家的,九十歲之後,孩子們想幹什麼都隨他們了。
或許活到那樣一個年齡就已經足夠了。他幾乎不再吃什麼東西——一片麵包或者一個水果就算是一頓——如果他沿著家門口的車道走一兩個來回,那就是大運動了。他的印度護工朋友,蒂拉,還會開車帶他去教堂。人們會把他從車上抱到輪椅上坐好,在教堂里,他會和參加課後聖經學習班的小孩子們打招呼。在超市裡,他推著推車,把它當作助步器,攥牢了掌握平衡。他和其他購物的人們打招呼,聊天。和其他經歷過大蕭條的人相似,他總是從「對摺」的架子上買麵包和蛋糕。如果蒂拉表示不贊同,他會說,「不是我缺錢需要買減價的東西——那是我買東西的唯一方式!」
他是個快樂的人,是上帝的傑作。看著他一天天倒下,令人心碎。
在他的書房,我幫著他搬盒子。他努力拿起一些書遞給我,說不能帶著這些書一起走讓他很傷心。我看著他從一堆書到另一堆書,看著,記住,拿起又放下。
如果一個人要為了上天堂而準備行李,恐怕就是這樣的:撫摸每一樣東西,但一樣都不拿。
你還有什麼需要寬恕的人嗎?我問他。
「我都已經寬恕他們了,」他回答。
每一個人?
「是的。」
他們寬恕你了嗎?
「我希望。我請求過了。」
他望著遠處。
「你知道。我們有一個傳統。參加葬禮的時候,你要站在棺材邊,請求過世的人原諒你所做過的一切。」
他扮了個鬼臉。
「要我說,我可不想等得那麼久。」
我還記得「大先生」所做過的最公開的道歉。那是他作為教會資深拉比在猶太新年裡最後一次佈道。
他可以用這個場合來總結他的成就。但他卻用這個機會要求教會的信眾們原諒他。他為了沒有能夠拯救更多的婚姻而道歉,為了沒有能夠更多地探訪那些卧床在家的人而道歉,為了沒有能夠更多地緩解失去了孩子的父母的傷痛而道歉,為了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幫助那些經濟上有困難的寡婦和家庭而道歉。他還向那些年輕人道歉,為了沒能花足夠的時間去教導他們。他為了自己不能夠參加很多機構組織的午餐討論會而道歉。他甚至為了自己沒能每天學習而道歉,因為疾病和各種邀約偷走了寶貴的時間。
「為了所有這些,寬容的上帝啊,請原諒我,寬恕我……」他最後如此總結陳詞。
那是他最後一次公開的、大規模講道。
「寬恕我」是最後三個字。
而現在,「大先生」要求我也不要再等了。
「米奇,抱著怨恨和怒氣沒有任何好處。」
他握起一個拳頭。「那會讓你內心沒有安寧。比起讓你憤怒的事情,你的怨恨本身會對你造成更大的傷害。」
那就隨它去嗎?我問。
「最好就是根本不產生怨恨,」他說。「你知道這些年來我發現了一個什麼樣的事實嗎?如果我和人家意見不合,人家來找我,我總是先告訴他們,『這事情我已經想過了。從某種角度而言,你是對的。』
「其實,並不是每一次我都真的那麼想。只是這麼說,會讓事情變得更容易解決。這樣的開場,會讓別人放鬆。這樣彼此就有商量的餘地了。如果我面對的是一個火藥味十足的情況,那麼我就先,怎麼說來著……?」
先把導火索給拆了?
「對。拆了導火索。那就是我們需要做的。特別是在處理家庭糾紛的時候。」
「你知道嗎,在我們的傳統中,我們請求每個人的原諒——包括泛泛之交。但是對於那些我們最親密的人——妻子,孩子,父母——我們經常懷著怨氣,但又無所作為。不要等待,米奇。那樣的等待真的是不值得。」
他接著跟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男子埋葬了他的妻子。在墓地,他站在「大先生」邊上,滿臉淚水。
「我愛她,」他小聲說。
「大先生」點點頭。
「我是說……我真的是愛她的。」
淚水從那男子的眼睛裡奪眶而出。
「我……有一次……我差點就要告訴她了。」
「大先生」看著我,滿臉悲傷。
「沒有說出口的話,比什麼都更讓人耿耿於懷。」
後來,就在那一天,我要求「大先生」原諒我所說過的,所做過的,可能傷害到他的事情。他微笑著回答我說,一方面他想不起來有任何那樣的事情發生過,就算有,他覺得「所有這樣的事情都已經被化解了」。
好吧,我很高興我們倆之間不存在任何芥蒂了,我開玩笑地說。
「我們扯平了。」
發生的時間很重要。
「沒錯。那就是為什麼我們的先知們要求我們在臨死前一天悔罪。」
但是你怎麼知道自己哪一天會死呢?我問。
他揚起眉毛。
「這正是問題所在。」
我也要賜給你們一個新心,將新靈放在你們裡面;
又從你們的肉體中除掉石心,賜給你們肉心。
以西結書 3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