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卡斯的故事

我近來的故事。我喜歡這個講法。這比我一生的故事更講得通,因為每個人在出生和死亡之間,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講。孩提時的故事,成年時的故事。找尋生活的道路,安定下來,陷入愛河,成為父母,因信仰而接受考驗,意識到生命有限——少數幸運的人在意識到這一點以後,還能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大先生」做到了。

有些人亦是如此。

我不是指亨利——雖然他有很多個人生故事可以講。

我這裡說的是亨利身邊忠實的教堂長老,那個一條腿的卡斯。在數次提醒和敦促之後,我們終於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在教堂的塑料棚里坐下。「米奇先生,我一定要和你說說我的事……」他的嗓音有些嘶啞。

聽下來,安東尼·卡斯特羅(「卡斯」)確實有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人生故事:他來自一個大家族,曾經是個明星運動員,後來參軍,退役,回到家,變成了一個毒販。

「但那些都不重要,現在,我真正要給你講的故事是……」

接下來就是他講的他近來的故事。

「十八年前——那時候我的兩條腿都還在——我在一個叫『甜心』的酒吧里被人在肚子上戳了一刀。那裡是我販毒的據點。兩個傢伙走進來,一個從後面抓住我,另一個搶走了我身上的毒品,然後給了我一刀。我被送到醫院,差點死掉。我流了很多血。起初醫生說我能夠活過當晚就不錯了。但出院後,我又干起了老行當。

「沒過多久,我因販毒而被送進監獄。三年。在那裡我皈依了伊斯蘭教,因為穆斯林都很乾凈,他們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有一個叫烏薩的人教我怎麼祈禱,就是一天五次,跪在祈禱墊上,念『感謝安拉』。

「但這個傢伙,烏薩,在所有這些儀式結束之後,他會小聲念:『以耶穌之名,阿門。』一天,我把他拉到一邊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聽著,夥計,我在這裡是個伊斯蘭教徒,但在外面,我家裡人都是基督徒。我不知道死了之後到底是安拉,還是基督說了算。我只是想能進天堂,你明白嗎?我不會永遠都不回家的,卡斯。你知道嗎,但我也有可能就死在這裡了。』

「就這樣,離開監獄的時候,我還是稀里糊塗的。我對上帝敬而遠之,又開始販毒——各種各樣的毒品。後來,我身無分文,無家可歸。我回到小時候住過的傑佛理 。那裡已經沒有人了,房子馬上要被拆掉。我踢開一個房間的門,睡在裡面。

「那是我承認自己成為流浪漢的第一個晚上。」

我點點頭,聽卡斯往下講,但仍舊不清楚他到底要講什麼。他戴著一頂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耳朵,他的眼鏡和灰色的鬍子讓他看起來幾乎有些藝術家的氣質,貌似一個上了年紀的爵士樂手,不過,他身上破舊的棕色外套和截肢會讓人馬上打破那樣的幻想。他的牙齒也沒有剩下幾顆了,稀疏地佇立在牙床上,像黃色的小籬笆柱子。

看起來他是非要講完他的故事。我搓著手,一邊給自己取暖一邊說,「接著說,卡斯。」我一張口,嘴邊就冒出一圈圈白煙。當時就是這麼冷。

「好的。米奇先生。我真正要說的是:因為販毒,我好幾次差點死掉。一次,我晚上回去,一進門就有人用一把槍猛砸我的腦袋,在我的腦袋上砸出個大窟窿。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然後他們就讓我躺在那裡等死,他們把我的褲子拉下來,把我的口袋掏了一個空。」

卡斯湊上前來,把帽子摘掉。他的頭上有一個三英寸長的疤。

「看到了嗎?」

他把帽子又拉上。

「那時候,每一天晚上,要麼是吸了毒昏昏沉沉的,要麼就是喝醉了,要麼就是走投無路地想該去哪裡睡覺。我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搞點小錢。我替一家酒吧倒垃圾。討飯。當然,還有就是偷啰。有曲棍球和棒球比賽的時候,溜進賽場,偷一面橘紅色的旗子,指揮開車的人『就停這裡』,如果你穿戴得還過得去,人家就會上當。拿過他們停車的錢,然後開溜,再去買毒品。」

我搖搖頭。我去過那麼多場曲棍球和棒球比賽,估計我也很有可能遞過停車費給卡斯。

「幾乎有五年的時間,我就這麼著在街上流浪,」他說。「五年。在各種被廢棄的地方睡覺。有一個雨夜,因為我實在無處可去,我睡在了一個公共汽車站,幾乎活活被凍死。那時候我很瘦,因為總是餓極了,我的前胸和後背幾乎就是貼著的。

「我一共只有兩條褲子,都穿在身上。我有三件襯衫,我也都穿在身上。我還有一件灰色的外套,那是我的枕頭和被子。我穿一雙匡威的運動鞋,上面全是洞洞。我在鞋子里撒了很多蘇打粉,這樣腳味不至於太臭。」

「你從哪裡搞到的蘇打粉呢?」

「啊呀,你不知道嗎——我們都吸可卡因。大家都需要用蘇打粉來混著一起燒。大家都有蘇打粉!」

我低下頭,感覺自己很愚蠢。

「後來,我聽說有個紐約來的傢伙,科溫頓。他開著輛老爺車,在這裡兜圈子轉悠。他是教會派來的,所以我們叫他『破爛大先生』。」

「破爛」什麼?我問。

「大先生。」

卡斯調整了下坐姿,眯縫起眼睛,好像剛才所講的都是序言,這才剛剛要進入正題。

「大先生每天來,車上放著吃的——在後備箱里。蔬菜,牛奶,果汁,肉。餓了的人都可以分到一些。有一次他把車停下來,四五十個人排起了隊。

「他什麼回報都不要。他所做的,就是最後說一句:『記住,耶穌是愛你的。』對於我們這些流浪漢,這話可不怎麼中聽。你知道,聽了那麼多耶穌愛你的話,可到了晚上,還不得照舊躺在被人廢棄的樓房裡。

「一段時間以後,大先生能夠定期從慈善機構獲得一些食品援助,他就在家邊上的一片空地上發放這些食品。我們有幾個人,就在那片空地上搭起了一個燒烤架,烘烤食品。有些人大老遠地趕過來。他們會帶上一個碗,或是一個調羹,如果他們有的話——我看到有人只有塑料袋子,他們就用手當作調羹,從塑料袋子里撈東西吃。

「牧師就會在他屋子外邊給大家講道。向上帝感恩。」

等等。屋子外邊?就在他屋子邊上?

「是啊,就是這樣啊。很快,我們都喜歡上了這個傢伙。看到他來,我們會說,『破爛大先生來了。快把毒品給藏起來。把酒給藏起來。』他給我們一點錢讓我們幫著他卸貨——火雞啊,麵包啊,果汁啊。我和另外一個傢伙一搭一檔,暗中為我們自己搞點吃的,一份留給教堂,兩份留給我們自己。我們把一部分食品扔到邊上的樹叢里,過後再去取出來。

「後來,牧師跟我說,『卡斯,你有足夠吃的了吧?你需要多少,就拿多少』他知道我們的勾當。

「我很羞愧。」

「有天晚上,我剛剛吸完毒,人暈暈乎乎的,我聽到牧師喊我名字。我不好意思出去見他。因為吸毒的關係,我的眼睛肯定瞪得像銅鈴。他問我第二天是不是願意幫他去院子里除草。我說,當然,沒問題。他給了我十塊錢,說明天見。他走了之後,我其實非常想回到我的閣樓,再弄點毒品,過把癮。但我又不想把他給的錢花在毒品上。所以我跑到街對面,買了點午餐肉和餅乾——總之不把錢花在毒品上就好了。

「那個晚上,那個和我待在一起的傢伙,趁我睡著的時候,把水槽下的水管給偷了,他是要把這些水管當做廢銅賣掉。他開溜後,管道里的水開始往外冒。我醒過來的時候,地上都是水。我幾乎給大水沖走。

「我僅有的那些衣服都浸濕了。我去找牧師,對他說,『對不起,我不能給你幹活了,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然後我說我恨那個偷水管的傢伙。他回答說,『卡斯,別擔心。有時候有人比你的遭遇還要慘。』

「然後他讓我去教堂。他說,『到樓上,我們有好幾包衣服,你挑合適的穿。』就這樣我又有了些衣服——米奇,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長時間了,我終於穿上了乾淨的內衣。乾淨的襪子。一件襯衫。換好衣服,我又回到他那裡,他問我,『卡斯,那你現在準備住哪裡呢?』

「我說,『我不知道。我睡的地方現在全是水。』他走回屋子,和他老婆商量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來對我說,『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住呢?』

「我驚呆了。我是說,我給這人干過一點小活,我還偷過他的食品。而現在,他居然讓我住他家裡?

「他又問,『你要考慮一下嗎?』我的回答是『還有什麼好考慮的?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啊』。」

亨利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些事,我說。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來告訴你,」卡斯說。「那天晚上我就住到了他家。我在那裡住了將近一年。一年吶。他讓我睡在大房間的沙發上。他們睡在樓上。他們有小孩。我自己對自己說,這個人並不了解我。他不知道我能做出什麼事情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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