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十月 老年

猶太會堂的停車場上停滿了汽車。那些在停車場找不到位置的車沿街一直停到了半英里以外。這天是贖罪日,是信眾祈禱上帝赦免他們在過去一年中的罪惡的日子,是猶太教中最神聖的一天。據說在這一天,上帝決定誰能繼續活下去。

這是非常嚴肅的一天,也是「大先生」大顯身手的一天,因為他總是把一年中最精彩的佈道留到這一天。幾乎每年這一天,人們離開的時候,無不熱烈地談論著「大先生」關於生命、死亡、愛和寬容的闡述。

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已經八十九歲了,他不再講道。他不再出現在講壇上。他安靜地坐在聽眾席中,我則坐在大廳另外一個區域,我爸爸媽媽身邊。這輩子,這個場合,我都是這麼坐的。

這一天,我看起來像是個有歸屬的人。

那天下午,我穿過教堂去找「大先生」。我看到了一些以前的同學,臉有些熟悉,但或是頭髮稀疏了,或是戴上了眼鏡,或是出現了雙下巴……他們朝我微笑,小聲打招呼,我還沒有認出他們,他們已經認出了我。我不知道他們內心深處是不是覺得我自視高人一等,因為我已經離開了這裡在別處發展。他們這樣想也情有可原。我想我的行為確實會讓人這樣以為。

「大先生」的座位離走道還隔了幾個位置,他正在隨著一段歡快的祈禱詞的節奏而鼓掌。他像以往一樣穿著乳白色的袍子,他討厭被人在公眾場合看到的那副助步器,被倚在附近的牆角。薩拉坐在他邊上,她看到我,便拍了拍她丈夫。「大先生」一邊鼓掌,一邊轉過頭。

「呵,從底特律大老遠趕來了啊,」他說。

他的親人們幫他站了起來。

「來,讓我們說說話。」

他慢慢移出來,扶好助步器。坐在靠走道位置的人都往裡縮了縮,但好像又都準備好了隨時伸出手來幫他一把。你可以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他們對「大先生」的敬畏和關心。

他抓住把手,往外走。

每走幾步,他都要停下來和人打招呼。二十分鐘之後,我們終於在他的小辦公室坐了下來。小辦公室就在他以前的大辦公室對面。我還從來沒有機會在這一年中最神聖的一天里和「大先生」單獨面對面。和他待在辦公室里,其他人都在外面,感覺很特別。

「你妻子也來了嗎?」他問。

和我家人在一起。

「很好。」

他對我妻子一直很和善。而且也從沒有就她的信仰問題對我有意見。在這一點上,他很照顧人。

你感覺怎麼樣?我問。

「很糟糕,他們逼我吃東西。」

誰啊?

「那些醫生。」

那就吃一點嘛。

「不,不行,」他握緊了一個拳頭。「今天我們禁食。這是我一貫的傳統。我希望能夠堅持我的傳統。」

他放低了拳頭,手不自主地抖個不停。

「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人類的困境。我們都想逃離它,」他似乎在喃喃自語。

變老?

「變老,我們可以接受。但真的老了,這就成了一個問題。」

「大先生」的佈道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次他的親戚中最年長一個阿姨過世後,他是怎麼做的。他的雙親早已過世,他的祖父母更是早就落土為安了。站在阿姨的墓碑前,他意識到了一個簡單,但又非常令人害怕的事實:

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之下,當你被排到了最前面,當你再也不能夠躲到後面想「還沒有輪到我」時,該怎麼辦呢?

現在看到「大先生」坐在書桌後,我悲哀地想到,他在他們家族的這個名單上佔據頭號的位置已經有很多年了。

你為什麼不上台講道了?我問。

「我不敢想像,萬一我講錯了一個字,萬一我在關鍵的時刻忘了詞,我會失去……」

你不需要為此感到尷尬的。

「不是我,」他糾正我說,「是聽眾們。如果他們看到我頭腦混亂……他們會想到我快要死了。我不想嚇著他們。」

我應該知道,他首先想到的,總是我們的感受。

小孩子的時候,我真的相信在天堂里,有一本巨大的,沾滿了灰塵的生死簿。每年的贖罪日,上帝都會翻出這本書,用一支鵝毛大筆在裡面圈圈點點——打鉤,打叉,打鉤,打叉——要麼生,要麼死。我總是擔心我祈禱得還不夠虔誠,我需要把眼睛閉得更緊一點,祈禱上帝的筆不要划過我的名字。

一般人面對死亡,最害怕的是什麼?我問「大先生」。

「害怕?」他想了一會兒。「一方面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們會去向哪裡?是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

這是個大問題。

「是的,但還有其他的問題。」

還有什麼?

他向我靠了靠。

「被人遺忘,」他低語道。

離我住處不遠有座公墓,墓地里最早的墓是十九世紀留下的。我從沒有看到過有人來給這些墓碑獻花。大多數人路過這裡,讀了讀墓碑上的字,然後說:「哇,看看這有多古老。」

我想起了這些墓碑,是因為在「大先生」的辦公室里,他誦讀了一首美麗而哀傷的詩。那是托馬斯·哈代寫的,描述一個人在墓碑間穿梭,和亡者對話。那些新近被埋葬的為那些很久之前被埋葬、已經不為人所記得的靈魂而感嘆。

他們早被世人遺忘,

如同沒有存在過,

那是失去生的氣息之後的再次失去,

是第二次的死亡。

第二次死亡。那些養老院中無人探望的老人。那些凍死在街頭的流浪漢。有誰會為他們的死亡而哀悼呢?誰會記得他們曾經活過呢?

「大先生」回憶說:「有一次,我們去俄國旅行,發現了一個古老的東正派教堂。教堂里有個老年人,獨自站著,念著悼亡禱告詞。出於禮貌,我們問他在為誰祈禱。他抬眼看了看我們,回答道:『我在為自己念。』」

第二次死亡。就是你死了,沒有人會記得你。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在美國文化中,有那麼多人努力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記。要為人所知。成名在我們的文化里是多麼重要。為了出名,我們唱歌,自曝家醜,減肥,吃蟲子,甚至自殺。年輕人把內心最隱秘的想法發到網上,廣而告之;在自己的卧室架起照相機。就好像我們在吶喊:注意我!記住我!但惡名聲是持續不了多久的。那些名字很快被人們淡忘,什麼痕迹也留不下來。

那麼,我問「大先生」,你如何避免第二次死亡?

他回答:「從短期來看,答案很簡單。家庭。我希望我能夠活在我們家族後幾代人的心目中。如果他們記得我,為我祈禱,那我就能夠以某種形式還活著。我們一起創造了那些記憶,那些歡笑和眼淚。

「不過就算那樣,也是很有限的。」

為什麼呢?

他用唱詞回答我。

「如果……如果我做得還不錯,那麼,有一代人會記得……記得我,或許兩代人……但是最終……他們會問:『他是誰來著?』」

我反駁他。但開口沒說幾句我就打住了。我意識到,拿我自己來說,我就不知道曾祖父的名字。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我曾祖父長什麼樣子。就算是關係很緊密的家族,牢固的關係又能夠維持幾代人呢?

「大先生」說:「這就是為什麼,信仰是如此的重要。這是一根我們所有人都可以拉住的上山下山的繩索。或許很多年過去之後,人們不再記得我。但是我所相信的,我所接受的——關於上帝,關於我們的傳統——卻能夠生生不息地傳下去。這些是我們的父母親們,我父母親的父母親們,傳給我們的。如果這些傳統能夠被我的孫子孫女,我孫子孫女的孫子孫女們繼承,那麼我們就有了,你知道……」

傳承?

「沒錯。」

我們該回佈道會去了,我說。

「沒錯。來,幫我一把。」

我意識到房間里除了他只有我。沒有我的幫助,他無法從椅子里站起來。這離開他站在佈道台上用洪亮的聲音演講,而我坐在人群中完全被他所吸引,多少年已經過去了?我努力不讓自己再想下去。我笨手笨腳地走到他後面,嘴裡數著「一,二……三」,扶著他的胳膊肘幫他站起來。

「啊,」他吐了口氣,「老嘍,老嘍,老嘍。」

我打賭你一定能夠再來一次很棒的佈道。

他抓住助步器。聽到我的話,停住了。

「你真的這樣想?」他輕聲問。

當然,我說。毫無疑問。

他們家的地下儲藏室里,有記錄著「大先生」、薩拉和孩子們早年生活的錄像帶。

有五十年代初期,他們抱著第一個孩子沙洛姆,逗他玩的影像。

有幾年之後,他們和雙胞胎女兒,奧娜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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