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七月 最重要的問題

在任何對話中,至少有三名參與者:你,別人,還有上帝。我是這樣被教導的。

這個教誨,在夏日的某一天又浮上我的心頭。當時,我和「大先生」坐在他的小書房裡,我們兩個都穿著短褲。我的光腿靠著綠色的皮沙發椅直冒汗,黏嗒嗒的,每次挪動腿腳都會發出小小的聲響。

「大先生」在找一封信。他拿起一個本子,然後是一個信封,再是一張報紙。我知道他永遠也找不到他想找的東西。我覺得他凌亂的辦公室幾乎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生活方式,似乎這樣他的生活才能趣味盎然。我等著,我瞥了眼書架底層的擱板上放著那個名為「上帝」的文件夾。我們還沒有打開過那個夾子。

「真糟糕,」他說,放棄了繼續尋找。

我能提一個問題嗎?

「問吧,問吧,年輕的學者,」他唱著說。

你怎麼知道上帝是存在的呢?

他停下。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

「非常好的一個問題。」

他用手指捏了捏下巴。

那答案是什麼呢?我問。

「首先,請證明他是不存在的。」

好吧,我說我可以試試看。這麼說好不好?我們生活在一個基因可以被圖譜,細胞可以被複制,臉蛋可以被改變的時代。不是嗎,只要動個手術,你都可以從一個男人變成一個女人。科學已經告訴了我們地球是如何產生的;火箭升空探索宇宙。太陽不再神秘。還有月亮——那個原來受人們膜拜的對象——我們不是已經把月亮上的東西裝在袋子裡帶回地球了嗎?

「大先生」鼓勵道:「繼續往下說。」

所以,在這樣一個地方,那些巨大的謎團都已經被解開了,為什麼人們還要相信上帝,或者耶穌,或者安拉,或者任何超人類的神靈存在呢?我們是不是已經過了這個階段?像匹諾曹,那個木偶,如果他發現沒有繩子拽著他,他也照樣可以自己行動,那他還會那樣看待他的老木匠爸爸嗎?

「大先生」輕拍了幾下手。

「你說得都夠得上做個小小的演講了。」

你不是讓我反證么。

「嗯。」

他側過身子靠近我。「好了,輪到我了。聽著,如果你的意思是說科學終將證明上帝是不存在的,這一點我是不同意的。無論他們把人的起源追溯到哪裡,蝌蚪大小的物體也罷,原子也罷,總歸還有他們無法解釋的地方,研究到最後還是有那個最終的起源的問題。

「而另一方面,無論他們如何延長生命,干涉基因,克隆這個,克隆那個,活到一百五十歲——到了某一點,生命終將結束。那然後呢?生命結束了之後呢?」

我聳聳肩。

「你明白了嗎?」

他向後靠了靠,露出微笑。

「當生命終結的時候,上帝就來了。」

有許多偉人都試圖證明上帝是不存在的。但往往他們得出的是相反的結論。曾就信仰寫下了大量文章的C·S·路易斯 ,起初在「上帝是否存在」這個問題上掙扎了很久,後來他聲稱自己是「全英國最沮喪的皈依者」。偉大的科學家路易斯·巴斯德 曾試圖通過事實和研究來證明上帝是不存在的;但最終,人類的精妙結構讓他推翻了先前的論點。

近年來出版了不少圖書,宣稱上帝是傻瓜的理論,是魔幻主義的東西,是軟弱心靈的萬靈藥。我覺得「大先生」一定會討厭那樣的書,但是他沒有。他覺得通往信仰的道路不是筆直的,容易的,甚至不是可以通過邏輯判斷而達到的。對於任何經過思考的辯駁,他都是尊重的,儘管他未必同意。

從我的角度而言,我一直很好奇那些高調宣稱不相信上帝的作者和名人。他們發出這樣的論調,通常是自己身體健康、廣受歡迎、擁有大批觀眾的時候。我想的是,在他們將要面臨死亡,遠離人世喧囂的時候,他們會怎麼想呢?到那個時候,他們已經沒有了舞台,世界不再是他們的世界。如果突然之間,在他們彌留之際,在恐懼之中,或者在向前看的那一刻,他們憬然頓悟,會不會改變對上帝的看法。可惜這個問題的答案永遠無從知道。

「大先生」從一開始就是個信仰上帝的人,這非常明顯,但我也知道對於上帝允許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大先生」也不是樣樣稱心、件件滿意的。很多年前,他失去過一個女兒。他差不多因此而崩潰。他經常去醫院拜訪教友,看到那些曾經生龍活虎的人只能無助地躺在病床上常常讓他涕淚橫流。

他會看著天,這樣問:「為什麼有這麼多痛苦?把他們帶走吧?這樣有什麼意義嗎?」

我曾問過「大先生」一個關於信仰最常見的問題:為什麼壞事情會發生在好人身上?關於這個問題,通過無數方式,有無數種答案:在書本上,在傳道的時候,在網站上,在含淚的擁抱中。上帝想要他和她在一起……他獻身於他熱愛的事業……她是份禮物……這是一個考驗……

我記得有位家族老友,他的兒子患上了一種非常痛苦的疾病。自此以後,只要有任何宗教儀式——哪怕是場婚禮——我都可以看到他逃離現場,躲到走廊里,拒絕聽儀式中的宗教致辭。他是這樣說的:「我再也無法忍受那些說辭了。」他丟失了信仰。

我問「大先生」,為什麼壞事情會發生在好人身上。他沒有用任何一種前人說過的答案。他只是說:「沒有人知道。」他能這麼說,讓我很欽佩。但是當我問這會不會動搖他的信仰,他的答案很堅定。

「我不能動搖,」他說。

當然可以啊,你只要不相信有那麼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就好了。

「做一個無神論者?」他說。

是的。

「這樣一來,我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的祈禱沒有實現了?」

對。

他打量著我,嘆了口氣。

「我曾經有個醫生,他是個無神論者。我有沒有跟你講過他的事情?」

沒有。

「這個醫生,他很喜歡向我提問,質疑我的信仰。他還曾經存心把我看病的時間預約在周六,這樣我就不得不打電話給前台小姐,解釋我因為信仰的原因,不能在周六看病。」

好傢夥,我說。

「反正,有一天,我在報上讀到他哥哥死了。我就打了個電話去表示慰問。」

他那樣對你你還打電話給他?

「大先生」回答:「干我們這行的,可不興打擊報復。」

我笑了起來。

「就這樣我去了他家,他接待了我。我看得出他很沮喪。我告訴他我為此而難過。他板著個臉,對我說:『我妒忌你。』」

「你為什麼要妒忌我?」我問。

「因為如果你失去了你愛的人,你可以詛咒上帝。你可以朝他嚷嚷。你可以責怪他。你可以問為什麼。我不相信上帝。我是個醫生!而且我幫不了我的哥哥!」

「他幾乎要哭了出來。『我能責怪誰呢?』他不停地問我。『又沒有上帝。我只能怪自己。』」

「大先生」的臉繃緊了,好像很痛苦。

他輕輕地說:「那是,那是非常痛苦的自我折磨。」

比沒有應願的祈禱還要糟糕?

「那當然。知道有一個上帝在聽你的祈禱,就算他說不,也比沒有任何人聆聽要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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