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六月 社區

吃完蜜柚,「大先生」和我轉移到他的書房。書房裡依舊非常雜亂,到處都是箱子、紙、信和文件。如果精神更好一點,他會提議我們去戶外走走,因為他喜歡到小區里散散步,但他也承認,自己對鄰居越來越不熟悉了。

「我在布朗克斯長大的時候,」「大先生」開始回憶,「大家都認識大家。一棟樓就像一個大家庭。大家彼此照顧。

「我記得有一次,我很餓。有一輛裝著水果和蔬菜的大卡車停在我們樓前。我用身子去撞車子,希望能夠掉個蘋果下來,而且這樣,我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偷竊。

「突然,我聽到有個聲音從天上對我喊,而且說的是猶太語,那聲音說:『阿爾伯特,不可以。』我跳了起來。我以為是上帝在對我說話。」

那是誰呢?我問。

「是我們樓上的一個女鄰居。」

我笑出聲來。這和上帝也差得遠了點。

「不,但是,米奇,我們就是這樣互相活在對方的生活中。如果有人要跌倒了,邊上會有人可以扶他一把。」

「這就是一個教會存在的核心意義。我們所謂的Kehillah Kedosha——一個神聖的社區。我們正在失去它。大型郊外生活區的出現改變了大家的生活方式。每個人都有一輛車。每個人都有無數事情要做。你還怎麼能夠幫到你的鄰居呢?一家人能夠湊齊了坐下來吃頓飯就不錯了。」

他邊說邊搖頭。總體來說,「大先生」不是個落伍的人。但我明顯看出他顯然不喜歡這方面的變化。

不過,就算已經退休了,「大先生」還是有辦法維護他神聖的社區。他常常會拿起那本寫得有些凌亂的通訊錄,戴上眼鏡,按下一個個電話號碼。他家裡的那部電話是孫輩送他的禮物,有著巨大的黑白色數字鍵盤,這樣他撥起號碼來就比較容易。

「你……好,」他會說,「這是阿爾伯特·劉易斯,我找……」

他總是記得別人的大日子——紀念日,退休日——並在這些日子給別人電話。他還給那些生病的人打電話。他總是耐心地聽別人講述他們的喜樂哀怒。

他特別留意給教會裡那些最年長的教友打電話,因為,「這會讓他們有歸屬感,」他說。

我想,他說的「他們」是不是也包括了他自己呢。

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我一周要和一百多個人交流,但這些交流不是通過郵件就是通過短消息。我總是隨身帶著我的黑莓手機。我和別人的對話都非常簡短:「明天再通電話」,或者是「到時候見」。我不喜歡把事情複雜化。

「大先生」不搞這種簡單交流。他不使用電子郵件。他說:「在電子郵件里,我怎麼能夠知道有沒有出問題?他們可以寫任何東西。我要看見他們。如果看不到,那我至少要聽到他們的聲音。如果我看不到他們,又聽不到他們,我怎麼能夠幫助他們呢?」

他呼了口氣。

「當然,想當初……」他說。

他突然唱了起來:

「想當初……我會挨家挨戶去拜訪……」

我記得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大先生」到我們住的那條街來拜訪的情形。我曾記得拉開窗帘看到「大先生」的車停在屋子前。當然,那個時候,醫生上門看病,送牛奶的把牛奶送到家門口。沒有人安裝家庭報警系統。

當人們經歷喪親之痛,孩子出逃,有人失業,「大先生」都會登門造訪。要是放在今天,如果有人丟了工作,為上帝工作的人能夠坐到你家的餐桌旁鼓勵你,那該有多好?

但是,這種想法就算沒有侵犯隱私之疑,至少也顯得非常陳舊。沒有人願意侵犯別人的私人「空間。」

你現在還家訪嗎?我問。

「只在有人提出要求的情況下,」他回答。

那有沒有不是你教會裡的成員給你打電話的?

「當然。實際上,就在兩個星期前,我接到醫院的一個電話。有人告訴我:『有個女的,快要死了,她想要見拉比。』我就去了。

「到了那裡,我看到了那位女士,她呼吸非常困難。她後面坐著一位男士。他問我:『你是誰?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告訴他:『我接到一個電話。他們告訴我有人快要死了,想要找我說話。』

「他生氣了。『看看她,她能說話嗎?我沒有給你打過電話。誰給你打的電話?』

「我無法回答。所以我任由他咆哮。過了一會兒,等他平靜下來,他問:『你結婚了嗎?』我說是的。他又問:『你愛你的妻子嗎?』我說是的。『那你能活活看著她死去嗎?』我回答:『不,只要她還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我都會爭取。』

「我們談了大概有一個小時。最後我說,『你能讓我為你的妻子做個禱告嗎?』他表示他對此非常感激。所以我就做了祈禱。」

然後呢?我問。

「然後我就離開了。」

我搖了搖頭。他花了一個多小時和一個陌生人談話?我努力回想我上一次和陌生人交談是什麼時候。還有就是我到底有沒有干過這樣的事情。

那你搞清楚到底是誰給你打的電話了嗎?我問。

「嗯,不算很清楚。不過,我走出醫院的時候,我看到了以前在這家醫院裡碰到過的一個護士。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我們雙目相對的時候,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我看得出是她給我打的電話。」

等等,一個基督徒給一個猶太拉比打電話?

「她看到有人在受苦。她想幫助他。」

她還真是夠有膽量的。

「是的,」他回答,「還有很多很多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