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四月 和平教堂

我開著車,在霏霏春雨中慢慢前行。在約「大先生」第二次會面的時候,我要求去他辦公的地方看看,因為給人寫悼詞需要知道他的工作表現,對不對?

穿行在我年少時所熟知的新澤西郊外的道路上,感覺怪怪的。那時候,這裡是中產階級聚居的地方:父親們外出工作,母親們在家煮飯,教堂的鐘聲時時響起——而我呢,則急不可耐地要去外面的世界。上完高三,我去了波士頓附近的一所大學就讀,然後移居歐洲,返回紐約,再也沒有回到這裡生活過。對於我想要成就的事業來說,家鄉這片土地像是太小了,待在這裡就好像是被迫穿著不再合身的中學校服。我夢想去旅遊,去結交海外的朋友。我聽到了「世界公民」這個說法。我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現在,四十齣頭的我,又回來了。路過一家超市的時候,我看到櫥窗里有寫著「果泥冰」的招牌。那是我們孩提時代喜歡的零食,有櫻桃味的和檸檬味的,小的十美分,大的十五美分。在別處我還沒見過有賣這個的。我看到有個男子舔著一杯「果泥冰」從店裡走出來,我恍惚想著,如果我從沒有離開這個地方,繼續生活住在這裡,舔著「果泥冰」,我的生活會是怎麼樣的呢?

我的思緒很快又回來了。我到這裡是有目的的。等事情完成了,我也就該回家了。

停車場上幾乎沒有什麼車。我朝有著高高玻璃穹頂的教堂走去,但心中並沒有燃起什麼懷舊之情。這已經不是我年少時參加禮拜的地方了。我們的教會,Beth Sholom(意為「和平之家」),和許多其他郊區的基督堂和猶太堂一樣,幾經搬遷,因為教會成員在不斷搬家,搬往更富有的郊區,教會也就隨著搬到更大的地方。我曾經以為基督堂和猶太堂應該像山那樣,永遠矗立在那裡,永遠是那個外形。但事實是,教會也得跟著顧客走。教堂也得建了再建。我們的猶太堂原來在一所改建的維多利亞式民居里,而現在的這個教堂,佔地面積巨大,有寬敞的前廳,十九間教室和辦公室,還有一堵牆用來紀念那些慷慨掏錢贊助教堂重建的信徒們。

就我而言,我還是比較喜歡我少年時教堂所在的那幢破磚房。從後面進去的時候,你可以聞到廚房飄出的香味。老教堂的每個角落我都再熟悉不過,包括放拖把的雜物間,因為小時候我們常藏到那裡去。

我曾在那裡躲過「大先生」。

話說回來,生活中還剩下什麼東西是沒有被改變過的呢?

「大先生」正在前廳等我。這次他穿著帶領圈的襯衫,外罩運動款外套。他用一曲改編版的「你好,多莉」來歡迎我。

你好,米奇,

你……好,米奇,

高興看到你回來

回到你的故土……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受他的「歌劇」多久。

我問他身體狀況如何。他提到了常常發作的暈眩。我問嚴不嚴重。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

「讓我這麼說吧,」他又唱了起來,「白髮蒼蒼的老拉比……」

已經比不得過去,我搶著他的歌詞說。

「哦。」

我突然感覺自己很糟糕,打斷了他的歌。為什麼我如此沒有耐心呢?

我們沿著走廊朝他的辦公室走去。因為已經處於半退休狀態,所以他的上下班時間完全由他自己掌控。如果他要完全待在家裡,也不會有人反對。

但如同宗教是基於儀式的,「大先生」也喜歡上班的儀式。他是從一九四八年開始組建這個教會的,剛開始的時候只有幾十戶人家參加,現如今,這個教堂的會眾包括幾千戶家庭。我感覺「大先生」自己未必喜歡這樣的大規模。成員太多了,他不可能去一一認識。教堂也請了新的拉比,一個比較資深的,一個是助手級別的,他們負責處理日常運作。若放在當初,也就是「大先生」剛開始創建這個教會的時候,找個助手肯定是個可笑的主意。他過去一直自己帶著鑰匙,連鎖門的事情也是他自己做的。

「看。」

他指著一扇門後一堆包紮起來的禮物。

那是什麼?我問。

「新娘的房間。婚禮開始前,她們在這裡換衣服。」

他上上下下地看著禮物,兀自微笑。

「真漂亮,是不是?」

什麼?

「生活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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