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關於上帝的文檔

「大先生」領著我走進他的小書房。悼詞這個開場白,顯得太沉重,太尷尬,就好像醫生和病人剛見面,病人就得脫掉自己的衣服讓醫生檢查。你總不見得一見面就說:「讓我們談談你死了之後我該說些什麼吧?」

我開始閑扯。談談天氣,再談談過去的老鄰居。我們在屋裡轉了一圈,簡單參觀了一下。書架上塞滿了書和文件夾。桌子上擠滿了信和筆記本。到處都是打開的盒子,大概他在查看,或是整理什麼東西。或者還有其他的原因。

他說:「好像我已經把自己大半輩子的經歷都給忘了。」

那把這些再看一遍說不定還得用一輩子。

「嗬,說得好,說得好!」他笑道。

能逗他笑感覺蠻奇怪的。感覺特別的同時,好像還有對他不夠尊重的意思。離他近了,他似乎不再如我年少時記憶中那麼高大雄偉。那個時候,我在教堂的觀眾席上總是要抬頭仰視他。

現在,我們站在了同一高度,他看起來似乎小了好幾號。而且很虛弱。他的身高大概是因為年歲而縮了幾英寸。他的闊臉頰現在有些下垂,不過他的微笑依然充滿了自信,眼睛眯縫起來,依舊是個睿智的凝視。他的步伐變得小心翼翼,顯然是怕站不穩而跌倒,死亡真的是離他不遠了。我想問他,簡簡單單一個問題:還有多久?

但是,張開口,我問他那些文件夾里都是什麼?

「哦,那都是些剪報,為佈道準備的。我剪報紙,雜誌。我是『揚基快船』 ,」他咧嘴笑道。

揚基快船?

我看到一個文件夾上貼著一個標籤,上寫「老年」。另一個巨大的夾子上寫著「上帝」。

你有一個關於上帝的文件夾?我問。

「是的。麻煩你把這個夾子挪到下面一層去。」

我踮起腳,伸手夠到那個夾子,小心翼翼地抽出來,盡量避免碰翻邊上的東西,然後把它放在了低一層的擱板上。

他唱道:「靠近你,我的上帝。」

總算,我們坐了下來。我打開一個記事本。多年的新聞記者生涯使我養成了採訪的習慣,他點點頭,眨眨眼,似乎明白正事就要開始了。他的坐椅是低靠背,帶輪子的那種,坐在上面可以讓他在書桌和書櫃之間滑來滑去。我坐的則是一把厚重的綠色皮扶手椅。太軟了。我像個孩子一樣陷在了裡面。

「坐得舒服嗎?」他問。

是的。我撒謊了。

「想要吃點什麼嗎?」

不用,謝謝了。

「飲料呢?」

也不必了。

「好吧。」

好的。

我還沒有考慮過該如何開始提問。什麼樣的問題才合適做第一個問題呢?總結人的一生,該如何著手?我又瞟了一眼邊上那個標著「上帝」的文件夾。或許,因此受到了啟發(那個文件夾里會有些什麼呢?),我冒出了一個對我面前的神職人員來說,答案再清楚不過的問題。

你相信上帝嗎?

「是的,我相信。」

我把這記到我的筆記本上。

你對上帝說話嗎?

「經常。」

你說些什麼。

「最近嗎?」他嘆了口氣。然後好像是自問自答:「這些天我說,上帝啊,我知道我很快就要和你見面了。見了面我們可得好好談談。但是,上帝,如果你真要帶我走,請快快現在就帶我走吧。如果你還要留給我一段時間,」說到這裡,他攤開手掌,看著天花板,「那請你給我力量,讓我做好應該做的事情。」

他垂下手臂。他聳聳肩膀。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談到自己的死亡。我突然意識到我所答應做的,不單是致悼詞這件事情。我現在問的每個問題,其實最終都可以歸結為那個我還沒有勇氣問出來的問題。

你死了以後我該怎麼評價你呢?

「唉,」他嘆了口氣,又抬頭看天花板。

什麼?上帝回答你嗎?

他微笑。

「我還在等,」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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