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迪在天堂里遇見的第五個人

白色,四周是一片白色。沒天,沒地,也沒有兩者之間的地平線。只有一片純潔、寂靜的白色,無聲無息,宛如靜謐的破曉時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愛迪所能看見的就是這一片白色。他惟一聽到的聲音,是自己吃力的喘息聲和它的迴響。他一吸氣,便會聽到一個更響的吸氣聲。他一呼氣,周圍也跟著呼氣。

愛迪緊緊地閉上眼睛。那沉靜,當你知道無法打破的時候,會覺得更難忍受。愛迪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他的妻子去了。他不顧一切地想挽留她,哪怕一分鐘,半分鐘,甚至五秒鐘,但是,他無法再夠到她,無法呼喚,無法招手,甚至無法再看到她的照片。他感到自己好像從樓梯上滾下來,癱倒在地上。他的靈魂是一片空虛。他萬念俱灰。他被吞沒在這虛無中,了無生氣,好像被掛在一個鉤子上,身體里所有的液體都流盡了。他可能已經掛在那裡一天了,一個月了,也可能已經一個世紀了。

一個細微但持續不斷的聲音傳來,愛迪挪動一下,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他已經到過天堂里的四個空間,遇見了四個人,每個人雖然都來得神秘,但是,愛迪感到,這一次將截然不同。

那個顫抖的聲音又傳過來,清晰了一些,愛迪出於自衛的本能,攥緊了拳頭,結果發現右手上正抓著一根拐杖。他的前臂布滿了褐斑。他的指甲細小且泛黃。他裸露著的兩腿上是那些紅疹子——帶狀皰疹——他在人世間最後幾個星期里得的毛病。他把目光移開,不想再看自己正在迅速衰朽的身體。在世人的眼裡,他的身體已經陳腐不堪。

那個聲音又傳過來,是一陣斷斷續續、起伏不定、尖銳刺耳的叫聲。愛迪活著的時候,一旦在噩夢裡聽到這個聲音,記憶便令他不寒而慄:村子、大火、史密迪,還有這個聲音,這個尖聲叫喚,末了,他一旦開口,這聲音便會從他自己的喉嚨里發出來。

愛迪咬緊牙關,好像這樣就可以讓那個聲音停止,但是,那個聲音還在,像一個沒人理會的警報器,愛迪終於朝著令人窒息的白茫茫的空間叫道,「這是什麼東西呀?你要怎麼樣?」

隨著他的叫喊,那個尖銳的聲音退到了遠處,然而,另一個聲音,一個嘩啦啦奔流不息的聲音卻隆隆地傳過來——原來是一條流動的河——四周白茫茫的空間開始收縮,凝聚成了粼粼河面上的反射的一點陽光。大地出現在愛迪的腳下。他的拐杖觸到了堅硬的土地。他高高地站在河岸上,微風吹拂著他的面頰,薄霧將他的皮膚滋潤得光滑閃亮。他低頭去看,發現原來那個縈繞不散的尖叫聲是從這河裡傳出來的,他如釋重負,像一個手抓棒球棍的男人,發現家裡並沒有人闖進來。那個聲音,似尖叫,似哨子,似單調的琴音,其實只不過是一群孩子在亂喊亂叫,成千上萬個孩子在玩耍,他們在河水裡嬉戲著,天真無邪地大聲歡笑。

我一直夢到的就是這個嗎?他心想。這麼久?為什麼?他望著那些小小的身影,有的在跳躍,有的在蹚水,有的拎著水桶,有的在茂盛的草地上打滾。但是,他注意到其中有一種相對的平靜,他見不到通常孩子們在一起時的推搡打鬧。他還注意到另一個現象。這裡沒有成人,甚至連少年也沒有。這些都是小孩子,皮膚黝黑得像黑木頭,似乎是在自己照看自己。

然後,愛迪的目光被吸引到一塊白色巨石上。一個身材纖細的小女孩站在上面,離其他孩子遠遠的,面朝著他的方向。她兩手揮動著,示意他過去。他躊躇著。她微笑一下。她又揮揮手,點點頭,好像在說,對,就是你。

愛迪放下拐杖,試探著朝坡下走去。他腳下一滑,壞膝一瘸,兩腿癱軟下去。但是,在他倒地之前,他感到一陣疾風從背後吹來,將他向前托起,然後,他直直地站到了雙腿上,他站在那裡,站在那個小女孩面前,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裡一樣。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他今天五十一歲。星期六。這是他失去了瑪格麗特之後的第一個生日。他用紙杯調了一杯「三卡」牌無咖啡因咖啡,吃了兩片塗著人造奶油的烤麵包片。妻子發生車禍之後,愛迪拒絕任何生日慶祝活動,他說,「為什麼總讓我想起那一天呢?」但是,瑪格麗特堅持要搞。她會烤蛋糕。她會請朋友們來。她還總是買一袋太妃糖用彩帶紮起來。「你不能把你自己的生日送給人呀,」她會說。

現在她不在了,愛迪便試著忘掉自己的生日。上班的時候,他獨自一個爬到瘋狂過山車高高的拐彎處,腰上綁著帶子,像一個登山運動員。晚上,他在家裡看電視。他早早入睡。沒有蛋糕。沒有客人。像平常一樣,沒什麼難過的,他心灰意懶,生活毫無色彩。

他今天六十歲。星期三。他早早地來到了車間。他打開一個棕色午餐袋,從三明治上撕下一塊紅腸。他把紅腸掛在魚鉤上,然後把魚線放下釣魚洞。他望著魚鉤漂浮在水面上。終於,魚漂消失了,被大海吞沒了。

他今天六十八歲。星期六。他把藥片散放在廚房檯面上。電話鈴響了,是他哥哥喬從佛羅里達打來的。喬祝他生日快樂。喬講起他的孫子。喬講起一幢高尚公寓。愛迪「哼哈」了起碼五十次。

他今天七十五歲。星期一。他戴上眼鏡,查看維修報告。他注意到有人頭天晚上漏值了一班,「蚯蚓歷險」的剎車沒檢查。他嘆了口氣,從牆上取下一塊牌子——維修,暫停使用——他拿著牌子,跨過海濱走道,來到「蚯蚓歷險」的入口處,他親自檢查了剎車片。

他今天八十二歲。星期二。一輛計程車開到公園入口處。愛迪坐進計程車的前座,把拐杖隨手拉進車裡。

「大家都喜歡坐在後面,」司機說。

「你介意吧?」愛迪問道。

司機聳聳肩。「不,不介意。」愛迪兩眼正視前方。他想說,坐在前面更像在開車,兩年前他們拒絕發給他駕駛執照以後,他就沒再開過車。

計程車把他送到墓地。他來到他母親的墓前,來到他哥哥的墓前,他只在他父親的墓前停留了幾分鐘。像往常一樣,他把他妻子的墓留在最後。他拄著拐杖,望著墓碑,浮想聯翩。太妃糖。他想到了太妃糖。他想太妃糖現在可能會把他的牙齒粘掉,但是,如果能跟她一起吃,他照樣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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