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課

終於,在多次交談之後,瑪格麗特帶著愛迪走進了另一扇門。他們回到了那個窄小的環形房間。她在那張凳子上坐下,手指交疊。她轉身面向鏡子,愛迪看到了鏡子里她的影子。她的,但是,沒有他的。

「新娘子在這裡等候,」她說道,用手理著頭髮,望著鏡子里自己的影子,但是,她似乎正在飄逸而去。「你在這裡思考你在幹什麼。你選擇的人。你將愛的人。如果沒錯的話,愛迪,這將是一個奇妙的時刻。」

她朝他轉過身來。

「你多年來過著沒有愛的生活,對嗎?」

愛迪一言不發。

「你覺得你的愛被奪走了,你覺得我過早地離開了你。」

他慢慢地跪下身子,她那淡紫色的裙子鋪展在他面前。

「你確實離開得太早了,」他說。

「你很惱我。」

「沒有。」

她眼光一閃。

「好了,有。」

「這是有原因的,」她說道。

「什麼原因?」他說。「怎麼可能有什麼原因?你死了。你只有四十七歲。你是我們大家見過的最好的人,你死了,你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我曾經愛過的惟一的女人。」

她拉起他的手。「不,你沒有。我就在這兒。你照樣愛著我。

「失去的愛依然是愛,愛迪,只不過形式不同而已。你雖然見不到他們的笑容,不能給他們端食物來,不能揉亂他們的頭髮,不能帶著他們在舞池裡跳舞,但是,當這些感覺減弱的時候,另一種感覺正在升華。回憶。回憶變成了你的伴侶。你培育著它。你擁抱著它。你同它翩翩起舞。

「生命一定會終結,」她說。「愛卻不會。」

愛迪想起了埋葬妻子之後的歲月,就像望著柵欄以外的世界,他知道那裡有一種不同的生活,他也知道他永遠不會成為那裡的一分子。

「我從來沒想要過其他任何人,」他靜靜地說。

「我知道,」她說。

「我仍然愛你。」

「我知道。」她點點頭。「我能感覺到。」

「在這兒?」他問。

「甚至在這兒,」她微笑著說。「失去的愛可以如此強烈。」

她站起身,打開一扇門,愛迪跟在她的身後走了進去,他眨了眨眼睛。這是一個燈光昏暗的房間,擺著摺疊椅,角落裡坐著一個手風琴手。

「我把它留在了最後,」她說道。

她伸出了她的雙臂。自從來到天堂之後,愛迪第一次主動地想去接觸她,他來到她的身邊,不再顧忌他的腿,不再顧忌所有與跳舞、音樂和婚禮有關的醜陋聯想,他現在明白了,一切都是孤獨造成的。

「惟一缺少的,」瑪格麗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耳語道,「就是賓果遊戲卡片。」

他咧嘴一笑,把手摟在她的腰上。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他說。

「當然。」

「你為什麼看上去還是我們結婚那天的樣子?」

「我想你可能會喜歡。」

他想了一下。「你能變個樣嗎?」

「變個樣?」她看上去被逗樂了。「變成什麼樣?」

「你最後的樣子。」

她放下手臂。「我最後的樣子,可不怎麼好看。」

愛迪搖搖頭,好像在說這話不對。

「你能嗎?」

她遲疑了一下,又回到他的懷抱里。手風琴手拉著熟悉的曲子。她在他耳邊輕聲地哼著,他們開始緩緩起舞,陶醉在那首難忘的、只有丈夫能同妻子分享的旋律中。

你讓我愛上你

我沒想這樣

我沒想這樣……

你讓我愛上你

你一直都知道

你一直都知道……

當他轉過頭來,她已經回到了四十七歲,眼角的魚尾紋,稀疏了的頭髮,下顎上鬆弛了的皮膚。她微微一笑,他也微笑起來,對他來說,她永遠都是那麼美,他閉上眼睛,第一次說出了跟她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說的話:「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想待在這裡。」

他睜開眼睛,手臂依然是摟著她的姿勢,但是,她已經不見了,一切都不見了。

星期五,下午三點十五分

多米尼克按了一下電梯上的按鍵,門轟隆隆地關上了。門裡的一個窗口和門外的一個窗口對齊了,電梯抖動一下向上爬去,多米尼克望著一樓大廳在網線玻璃後面消失了。

「我不敢相信這電梯還能用,」多米尼克說道。「一定是,比方說,上個世紀的玩意兒。」

在他身邊的那個男人,一個地產律師,佯裝興趣地微微點點頭。他摘掉帽子——空氣悶熱,他已經渾身冒汗——望著電梯銅製控制板上的數字一個個亮起來。這是他今天的第三個約會。再赴一個,他就可以回家吃晚飯了。

「愛迪沒有什麼東西,」多米尼克說。

「嗯,」那男人說道,用手帕擦了擦前額。「那麼,應該不用很長時間。」

電梯一跳,停下來,門又轟隆隆地打開了,他們朝6B單元走去。走廊上依然鋪著六十年代黑白相間的方格地磚,空氣里是什麼人煮飯的味道——大蒜和炸馬鈴薯。管理員把鑰匙交給了他們——還有一個期限。下星期三。必須把這地方騰出來給新租戶。

「哇……」多米尼克一打開門走進廚房,便叫了起來。「一個老傢伙能這麼整齊呀。」水池裡乾乾淨淨,廚台也擦過了。上帝知道,他心想,他的家可從來沒這麼乾淨過。

「財務文件?」那男人問道。「銀行結賬單?首飾?」

多米尼克想像著愛迪戴首飾,他幾乎笑出聲來。他意識到他有多麼懷念那個老傢伙,真不習慣沒有他在碼頭上吆喝他們干這干那,像一隻母鷹似的盯著每件事。他們還沒有把他的衣櫃清理出來。沒人狠得下心。他們把他的東西原封不動地留在車間里,好像明天他就會回來一樣。

「我不知道。你看過卧室嗎?」

「衣櫃?」

「是。你知道,我只來過這裡一次。我確實只曉得工作中的愛迪。」

多米尼克俯在桌子上,朝廚房窗外望去。他看到了那個老式的旋轉木馬。他看了一眼手錶。說到工作,他自己陷入了沉思。

律師打開卧室衣櫃最上面的抽屜,裡面是一些襪子和內褲。襪子一雙雙整齊地卷在一起,一個套著一個;內褲都是白色的拳擊手短褲,對齊了褲腰摞著。他把它們推開,發現下面藏著一個舊皮盒子,一件看上去很重要的東西。他把盒蓋掀開,希望他要找的東西就在裡面。他皺起眉頭。什麼重要的東西都沒有。沒有銀行結賬單。沒有保險單。只有一個黑色的蝴蝶結領結,一份中國餐館的菜單,一副舊撲克牌,一封夾著一枚軍人勳章的信,以及一張褪了色的「寶麗來」快照,照片上是一群孩子圍著一個男人站在生日蛋糕前面。

「嘿,」多米尼克從另一個房間叫起來,「這是你要找的東西嗎?」

多米尼克抱著一堆他從廚房抽屜里找到的信件走過來,有些是當地銀行寄來的,有些是「退伍軍人管理局」寄來的。律師翻了翻,頭也沒抬,說道,「可以啦。」他抽出一張銀行結賬單,在腦子裡記下了結餘金額。然後,就像在此類訪問時經常發生的情形一樣,他暗自慶幸自己擁有一個包括股票、證券和一個既得退休計畫在內的投資方案。毫無疑問,他不會像這個可憐的笨蛋一樣,臨了除了一個整潔的廚房以外,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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