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迪在天堂里遇見的第四個人

愛迪眨眨眼睛,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窄小的環形房間里。山巒消失了,翡翠一樣的天空也不見了蹤影。灰泥天花板低低地垂在他的頭頂上。房間是棕色的——像包裝紙一樣單調的棕色——除了一個木頭凳子和牆上掛著的一面橢圓形鏡子以外,別無它物。

愛迪走到鏡子前面。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只看到鏡中的房間忽然伸展開來,多出了一排門。愛迪轉過身。

然後,他咳嗽起來。

他嚇了一跳,那聲音好像是從別人嘴裡發出來的。他又咳起來,一陣猛烈的、鏗鏗的咳嗽聲,好像胸腔里的東西需要重新安頓下來。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愛迪心想。他摸摸自己的皮膚,比遇見魯比時老化多了,變得更薄更乾燥。他的上腹部,在見到上尉時還像拉緊的橡膠一樣綳得緊緊的,現在鬆鬆垮垮的,長著在老年人身上常見的一堆堆肥肉。

你還有兩個人要見,魯比說過。然後呢?他的腰隱隱作痛。他的那條壞腿越來越僵硬。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每經過天堂的一重境界,變化就會產生。他正在漸漸腐朽。

他走到一扇門前,把門推開。忽然,他來到了外面,來到了他不曾見過的一家人的院子里,來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來到了顯然是正在出席一場婚宴的人群之間。客人們端著銀盤子站在草坪上。草坪一端是一條覆蓋著紅花和白樺樹枝的拱廊,另一端,在愛迪身邊,便是他走進來的那扇門。年輕漂亮的新娘站在一伙人中間,正從她那乳黃色的頭髮上把一個髮夾拿下來。新郎身材修長,穿著一件黑色的禮服,手上舉著一把劍,劍尖上鉤著一枚戒指。他朝著新娘把劍擺平,新娘拿過戒指,客人們歡呼起來。愛迪聽到了他們講話的聲音,但是,他們講的是外語。德語?瑞典語?

他又咳嗽起來。人們抬起頭來。每個人似乎都在微笑,這微笑讓愛迪感到恐懼。他迅速地退回他進來時通過的那扇門,以為會回到那個環形房間。然而,他卻來到了另一場婚禮上,這一次,是在室內,在一個大廳里,好像都是西班牙人,新娘的頭上戴著香橙花。她跳著舞,從一個舞伴移到另一個舞伴跟前,每個客人都遞給她一小袋零錢。

愛迪又咳嗽起來——他忍不住——幾個客人抬起頭來,他退進門去,又來到了另一場截然不同的婚禮,愛迪估計是非洲式的,家人把酒灑在地上,新婚夫婦手拉著手從一把掃帚上跳過。然後,經過那扇門,他又來到了一場中國婚禮上,煙花四起,人群歡悅。然後,另一扇門,另一個場景——大概是法國式的?——一對夫婦正在一起從一隻雙柄杯子里喝東西。

怎麼沒完沒了呀?愛迪心想。在每一場婚禮上,都沒有跡象表明人們是怎麼來的,沒有汽車,沒有巴士,沒有馬車,沒有馬。離開似乎也不成問題。客人們轉來轉去,愛迪融合在他們中間,人們朝他微笑,但沒人跟他講話,就像他在世時去過的少數幾次婚禮一樣。他喜歡這樣。在愛迪的心目中,婚禮上儘是令人尷尬的場面,比如夫婦們被邀請一起跳舞,或者幫忙用椅子把新娘抬起來。他的那條壞腿這時候特別顯眼,他覺得房間對面的人好像都能看到。

正因為如此,愛迪迴避了大多數婚禮,即使去了,他也時常站在停車場里,抽煙打發時間。在好長一段時間裡,倒也沒有婚禮可參加。只是到了晚年,一起工作的年輕人長大了,開始談婚論嫁,他才把褪了色的西裝從壁櫥里翻出來,穿上會卡痛他的粗脖子的圈領襯衫。這時候,他曾經斷過的腿骨已經變形。關節炎侵襲了他的膝蓋。他跛得很厲害,所以不用參加跳舞或者點蠟燭之類的活動。他被認為是一個「老人」,獨自一人,跟誰都沒有瓜葛,除了攝影師來到桌子跟前時他需要微笑以外,沒有人指望他做任何事。

然而,這會兒,他穿著一身維修工作服,從一場婚禮到另一場婚禮,從一個宴會到另一個宴會,從一種語言、一隻蛋糕、一段音樂到另一種語言、另一隻蛋糕和另一段音樂。婚禮的一致性並沒有讓愛迪感到吃驚。他一直認為,這裡的婚禮和那裡的婚禮不會有太大的分別。他搞不明白的是,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又跨過一個門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像是義大利人住的村子裡。山坡上是葡萄園,還有用鈣華石建成的農舍。許多男人長著濃密的黑髮,都濕濕地向後梳著,女人們長著烏黑的眼睛,面目輪廓分明。愛迪找了個靠牆的地方站定,望著新娘和新郎用一把雙柄粗齒鋸把一根木頭鋸成兩截。音樂聲響起——笛子、小提琴、吉他——客人們跳起了塔蘭台拉舞,他們在奔放的旋律中飛旋。愛迪退後幾步。他將目光游移到人群的邊緣。

一位身穿淡紫色長裙、頭戴草編帽的女儐相正在人群中穿梭,手上拿著一籃子的糖衣杏仁。從遠處望去,她好像有二十來歲。

「Per l』amaro e il dolce? 」她說道,一邊遞過甜品。「Per l』amaro e il dolce?...Per l』amaro e il dolce?...」

一聽到她的聲音,愛迪渾身一顫。他開始冒汗。他想逃走,但他的兩隻腳卻僵立在地上。她朝他這方向走過來。她的一雙眼睛從戴著紙花的帽檐下面看到了他。

「Per l』amaro e il dolce?」她一邊微笑著說,一邊遞過杏仁來。「為了苦也為了甜?」

她的黑髮飄落下來,遮住了她的一隻眼睛,愛迪的心臟幾乎脹裂了。他一時間張口結舌,喉嚨里發不出聲,但是,那個惟一讓他如此心醉的名字剛一出口,一切都變得自然了。他跪倒在地上。

「瑪格麗特……」他輕聲叫道。

「為了苦也為了甜,」她說。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愛迪和他哥哥正坐在修理車間里。

「這個,」喬自豪地說,舉起一個電鑽,「是最新產品。」

喬穿著一件方格運動上衣和一雙黑白相間的淺口便鞋。愛迪覺得他哥哥穿得太花哨——有虛假之嫌——但是,喬現在是一家五金公司的推銷員,而愛迪卻多年穿著同樣的衣服,所以,他知道什麼?

「沒錯,先生,」喬說道,「拿著。電鑽就是用這種電池。」

愛迪用手指捏著那枚電池,是一個叫做鎳鎘的小東西。令人難以置信。

「試試看,」喬說道,遞過電鑽。

愛迪按動了扳手,電鑽嗡嗡地響起來。

「很棒,是吧?」喬大聲喊道。

那天早晨,喬告訴了愛迪他新拿到的工資,是愛迪賺的三倍。然後,喬恭喜了愛迪的提升:「紅寶石碼頭」維修部的頭兒,他父親的老職位。愛迪想說,「如果真那麼好的話,你為什麼不幹?咱倆換換?」但是,他沒吭聲,他從來不把心裡那麼深的感受說出來。

「喂,這裡有人嗎?」

瑪格麗特站在門口,手上拿著一卷橘黃色的門票。愛迪的眼睛,像往常一樣,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的臉、她橄欖色的皮膚、她那雙深咖啡色的眼睛。這個夏天,她在售票處找了份工作,她穿著「紅寶石碼頭」的正式制服:白襯衫、紅背心、黑褲子、紅色貝雷帽,還有一個印著她的名字的徽章別在她的鎖骨下方。愛迪一見到這個就覺得惱怒——特別是在他的得意洋洋的哥哥面前。

「給她看看電鑽,」喬說道。他轉身向瑪格麗特,「是用電池的。」

愛迪按動了扳手。瑪格麗特趕緊堵住了耳朵。

「比你打鼾還響,」她說。

「哇!」喬大笑起來。「哇!這下子她可逮住你了!」

愛迪難為情地低下頭,然後看見他妻子在微笑。

「你能出來一下嗎?」她說。

愛迪揮了揮電鑽,「我在工作。」

「就一會兒,行嗎?」

愛迪慢慢地站起身,跟她走出門去。陽光直射到他的臉上。

「生日快樂,愛迪先生!」一群孩子齊聲叫了起來。

「噢,我會。」愛迪說道。

瑪格麗特大聲喊道:「好了,孩子們,去把蠟燭插在蛋糕上!」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朝著放在附近一張摺疊桌上的長條香草蛋糕跑去。瑪格麗特附在愛迪耳邊悄聲說道,「我答應他們了,你會一次把三十八根蠟燭都吹滅。」

愛迪用鼻子哼了一聲。他望著妻子指揮著孩子們。每次看到瑪格麗特融洽地同孩子們在一起,愛迪都會感到很愉快,但是,一想起她無法生育,他的心情就又會沉重起來。一個醫生說,她太緊張。另一個醫生說,她等得太久了,她應該在二十五歲之前生養。後來,他們沒錢看醫生了。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近一年來,她一直講要領養一個孩子。她去過圖書館。把文件帶回家。愛迪說他們年紀太大了。她說,「年紀大跟孩子有什麼關係?」

愛迪說他會考慮。

「好啦,」她從長條蛋糕那裡向這裡喊。「來吧,愛迪先生!吹蠟燭啦。噢,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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