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課

「噢,天哪,」愛迪說道,閉上雙眼,仰頭朝天。「噢,上帝。噢,上帝呀!長官,我一點都不知道。真讓人噁心。真可怕!」

上尉點點頭,移開目光。山巒又恢複了原先荒蕪的景象,動物的屍骨,破爛的板車,以及悶燒著的村莊餘燼。愛迪意識到,這裡原來是上尉的埋葬地。沒有葬禮。沒有墳墓。只有他散落的骨骼和泥土地。

「你一直在這裡等我嗎?」愛迪輕聲說。

「時間,」上尉說道,「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他靠近愛迪坐下。「死亡?死亡並不是一切的結束。我們以為是。但是,地球上發生的事情不過是一個開端。」

愛迪若有所失。

「我想,這跟《聖經》里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一樣吧?」上尉說道。「就是亞當第一次在地球上過夜的時候,對嗎?當他躺下睡覺的時候?他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對吧?他不知道什麼是睡覺。他的眼睛要合攏上,他以為他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對吧?

「當然他不會離開。他第二天早晨醒來,一個嶄新的世界等待著他去開拓,而且,他擁有了另一樣東西。他擁有了他的昨天。」

上尉咧嘴一笑。「依我看,士兵,這就是我們要在這裡學到的東西。天堂就是這樣的。你可以洞悉你的昨天。」

上尉拿出一個塑料香煙盒,用指頭輕叩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向來不善於教人的。」

愛迪緊緊地盯著上尉。他一直以為上尉很老。但是,由於上尉臉上的煤灰這會兒被抹掉了一些,愛迪注意到了他皮膚上寥寥無幾的幾條皺紋和他的滿頭黑髮。他肯定不過三十幾歲。

「你死了以後一直在這裡,」愛迪說道。「那可是比你生命長兩倍的時間。」

上尉點點頭。

「我一直在等你。」

愛迪垂下眼帘。

「藍皮人就是這麼說的。」

「嗯,沒錯。他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他是你為什麼活著和你怎樣活著的一部分,他是你需要知道的故事的一部分。但他現在已經講完了,他就超越了這重境界,我馬上也會這樣。所以,你好好聽我說,因為這是你需要從我這裡知道的東西。」

愛迪感到他的腰挺直了。

「自我犧牲,」上尉說道。「你做出一個犧牲,我做出一個犧牲,我們大家都做出了犧牲。但是,你對你做的犧牲感到憤怒,對你失去的東西耿耿於懷。

「你不明白,自我犧牲其實是生命的一部分。就應該是這樣。它不是需要惋惜,而是值得追求的東西。渺小的犧牲。宏大的犧牲。一位母親去工作,以便送她的兒子上學。一個女兒搬回家住,以便照顧她患病的父親。

「一個男人去打仗……」

他頓了一下,眼睛朝灰暗的天空望去。

「你知道,雷勃奏並沒有白死。他為國捐軀,他的家人知道這個。他的小弟弟在他的鼓舞下,成為了一個好士兵,一個好男人。

「我也沒有白死。那天晚上,我們本來可能一起踩上了那個地雷。那樣的話,我們四個人可能都完蛋了。」

愛迪搖搖頭。「但是,你……」他沉下嗓音。「你失去了你的生命。」

上尉用舌頭在牙齒上打了個響。「就是這意思。有時候,當你犧牲了一件寶貴的東西,你其實並沒有真正地失去它。你只不過將它傳遞給了另一個人。」

上尉走到仍然插在地里的象徵墳墓的鋼盔、步槍和士兵身份牌前面。他將鋼盔和身份牌夾在腋下,然後,從泥地里將步槍拔出來,像標槍一樣扔了出去。步槍沒有往下落,直衝雲霄,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尉轉過身來。

「我開槍打了你,沒錯,」他說道,「你失去了一些東西,但你也得到了一些東西。你只是不知道而已。我也得到了一些東西。」

「什麼?」

「我得以遵守了我的諾言。我沒有讓你掉隊。」

上尉伸出一隻手。

「能原諒我毀了你的腿嗎?」

愛迪沉默不語。他想起了他受傷後的怨恨心情,想起了他對他所放棄的一切的憤怒。然後,他想到了上尉所放棄的一切,他感到一陣恥辱。他伸出手去。上尉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忽然,繁密的藤蔓從榕樹上散落下來,嘶嘶作響地融化進了大地里。生機勃勃的新樹枝懶洋洋地舒展開來,上面長滿了光滑厚實的樹葉和一串串的無花果。上尉只朝上瞥了一眼,好像這都在他意料之中。然後,他用兩隻手掌將臉上殘留的黑灰抹掉。

「上尉?」愛迪說。

「什麼?」

「為什麼在這裡?你可以挑任何地方等我,對嗎?藍皮人就是這麼說的。所以,為什麼在這裡呢?」

上尉笑了笑。「因為我是戰死的。我死在這山上。當我離開的時候,除了戰爭以外我對那個世界一無所知——戰事討論,戰爭計畫,戰爭家庭。

「我希望看一看沒有戰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那個人們開始互相殘殺之前的世界。」

愛迪朝四周望了望。「但是,這裡就是戰爭啊。」

「對你來說是這樣。但是,我們的眼光不同,」上尉說道。「你看到的未必是我看到的。」

他抬起一隻手,眼前黑煙繚繞的荒蕪景象立即變了樣。瓦礫融化了,樹木長成了繁茂的綠蔭,泥土地變成了茂盛的綠草坪。烏雲帷幕似的拉開,露出了藍寶石一樣的天空。一片淡淡的白霧籠罩在樹梢,一輪桃紅色的太陽光燦燦地掛在地平線上,光芒灑遍忽然出現在他們四周的粼粼碧波上。這是一種純潔的、未被玷污的、原始的美。

愛迪抬起頭來,望著他的老指揮官。上尉臉上乾乾淨淨,軍服轉眼間也熨燙平整了。

「這,」上尉說道,舉起雙臂,「就是我看到的天堂。」

他佇立片刻,將一切盡收眼底。

「順便說一聲,我不吸煙了。那也是你看到的。」上尉噗嗤一笑。「我幹嗎在天堂吸煙呀?」

上尉準備離開了。

「等等,」愛迪叫道。「我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情。我的死。在碼頭上。我把那個女孩兒救出來了嗎?我摸到了她的手,但是,我不記得……」

上尉轉過身來,愛迪把話咽了回去,想到上尉慘死的情形,愛迪感到一陣羞愧。

「我只是想知道,沒別的,」他含糊地說道。

上尉抓抓後腦勺。他同情地望著愛迪。「我不能告訴你,士兵。」

愛迪垂下頭。

「但是,有人能。」

上尉將鋼盔和士兵身份牌朝他扔了過來。「是你的。」

愛迪低頭去看。在鋼盔帽檐下面,有一張壓皺了的照片,照片上是那個每次見了都讓他心痛的女人。他抬起頭來,上尉不見了。

星期一,上午七點三十分

事故發生後的翌日清晨,多米尼克早早地來到了車間,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順路買一個烤麵包圈和飲料當早餐。公園關閉了,但他還是來上班了,一來就到水池邊把水龍頭打開。他把手放在水下面,尋思他可以清洗一些遊樂車零件。然後,他把水關掉,放棄了這念頭。車間里顯得比剛才更安靜了。

「怎麼樣?」

威利站在車間門口。他穿著一件綠色背心和一條寬鬆的牛仔褲。他手裡拿著一份報紙,頭條新聞的標題是《發生在遊樂場里的悲劇》。

「睡不著覺,」多米尼克說道。

「是呀。」威利一屁股坐在一個鐵椅上。「我也一樣。」

他坐在鐵椅上旋轉了半圈,兩眼茫然地望著報紙。「你想他們什麼時候會再開門?」

多米尼克聳聳肩。「問警察去。」

他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好像輪番似的變換著坐姿。多米尼克嘆了口氣。威利把手伸到背心口袋裡找口香糖。這是星期一早晨。他們在等老傢伙來,好開始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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