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星期二——談論死亡

「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吧,」莫里說。「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死,可沒人願意相信這一事實。」

這個星期二,莫里完全處於工作的精神狀態。討論的課題是死亡,是我目錄上的第一項內容。在我到來之前,莫里在小紙條上已經作了一些筆記,以備遺忘。他顫抖的字體現在除他自己外誰都看不懂。快要到勞工節 了,通過書房的窗口,我可以看見後院里深綠色的樹籬,聽見孩子們在街上的嬉鬧聲,這是他們開學前的最後一個星期的假日。

底特律那邊,報業的罷工者正準備組織一次大規模的節日遊行,向資方顯示工會的團結。在飛機上,我讀到一則報道:一個女子開槍打死了正在熟睡的丈夫和兩個女兒,聲稱她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他們不受「壞人」的影響。在加州,O·J·辛普森案子中的律師們正成為新聞熱點。

在莫里的書房裡,寶貴的生命仍在一天天流逝。此刻我們坐在一起,面前放著一件新增添的設備:一台制氧機。機器不大,只到膝蓋的高度,是攜帶型的。有些晚上,當他呼吸感到困難時,他就把長長的塑料管插進自己的鼻子,像是鼻孔被抽血的器械夾住了一樣。我討厭把莫里和任何器械聯繫在一起,所以當莫里說話時,我盡量不去看那玩藝。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死,」莫里重複道,「可沒人願意相信。如果我們相信這一事實的話,我們就會作出不同的反應。」

我們就會用戲謔的態度去對待死亡,我說。

「是的,但還有一個更好的方法。意識到自己會死,並時刻作好準備。這樣做會更有幫助。你活著的時候就會更珍惜生活。」

怎麼能夠去準備死呢?

「像佛教徒那樣。每天,放一隻小鳥在你的肩膀上問,『是今天嗎?我準備好了嗎?能生而無悔,死而無憾了?』」

他轉過頭去,似乎肩膀上這會就停著一隻小鳥。

「今天是我的大限嗎?」他問。

莫里接納了各種各樣的宗教思想。他出生在猶太教家庭,上學後變成了一個不可知論者,那是因為孩提時經歷了太多的變故。他對佛教和基督教的一些哲學思想也很感興趣。但他最接近的文化還是猶太教。他在宗教上是個雜家,這就使他更加為學生們所接受。他最後幾個月里所說的話語似乎超越了一切宗教的特徵。死亡能使人做到這一點。

「事實是,米奇,」他說,「一旦你學會了怎樣去死,你也就學會了怎樣去活。」

我點點頭。

「我還要再說一遍,」他說。「一旦你學會了怎樣去死,你也就學會了怎樣去活。」他笑了。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想知道我是否真正理解了這個觀點,但他沒有直截了當地問,免得使我窘迫。這就是他當老師與眾不同的地方。

你患病前對死亡想得多嗎?我問。

「不,」莫里笑笑。「我和別人一樣。我曾經對一個朋友說過,『我將成為你所見到的最最健康的老人!』」

你那時多大?

「六十幾歲。」

你挺樂觀的。

「為什麼不?正像我說的,沒人真的相信自己會死。」

可每個人都知道有人在死去,我說。為什麼思考死亡這個問題就這麼難呢?

「這是因為,」莫里說,「我們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夢裡。我們並沒有真正地在體驗世界,我們處於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做著自以為該做的事。」

去面對死亡就能改變這種狀況?

「哦,是的。拂去外表的塵埃,你便看到了生活的真諦。當你意識到自己快要死去時,你看問題的眼光也就大不一樣了。」

他嘆了口氣。「學會了死,就學會了活。」

我注意到他的手抖得很厲害。當他把掛在胸前的眼鏡戴上時,眼鏡滑落在太陽穴處,彷彿他是在黑暗中替別人戴眼鏡。我伸手幫他移正了位置。

「謝謝,」莫里低聲說。當我的手碰觸到他的頭時,他笑了。人類最細小的接觸也能給他帶來歡樂。

「米奇,我能告訴你一些事情嗎?」

當然行,我說。

「你也許不愛聽。」

為什麼?

「嗯,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在聽小鳥的說話,如果你能接受隨時都會死去的事實——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耽於抱負了。」

我擠出了一絲笑容。

「你為此而付出時間和精力的事——你所做的工作——也許就不再顯得那麼重要了。你也許會讓出空間來滿足精神上的需求。」

精神上?

「你不喜歡這個詞,是嗎?『精神上』。你認為那是多愁善感的玩藝。」

這個么,我無言以對。

他裝作沒看見我的窘態,但沒裝成功,我笑出聲來。

「米奇,」他也笑了。「儘管我說不上來『精神產物』到底為何物,但我知道我們在有些方面確實是有缺陷的。我們過多地追求物質需要,可它們並不能使我們滿足。我們忽視了人與人之間互相愛護的關係,我們忽視了周圍的世界。」

他把頭扭向透進陽光的窗戶。「你看見了?你可以去外面,任何時候。你可以在大街上發瘋似地跑。可我不能。我不能外出。我不能跑。我一出大門就得擔心生病。但你知道嗎?我比你更能體味那扇窗戶。」

體味那扇窗?

「是的。我每天都從窗口看外面的世界。我注意到了樹上的變化,風的大小。我似乎能看見時間在窗台上流逝。這是因為我的時間已經到頭了,自然界對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它時那樣強烈。」

他停住了。我們倆一齊望著窗外。我想看見他看得見的東西。我想看見時間和季節,看見我的人生慢慢地在流逝。莫里微微低下頭,扭向肩膀。

「是今天嗎,小鳥?」他問。「是今天嗎?」

由於「夜線」節目的播出,莫里不斷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信件。只要有精神,他就會坐起來,對替他代筆的朋友和家人口述他的回覆。

有一個星期天,回家來探望他的兩個兒子羅布和喬恩都來到了起居室。莫里坐在輪椅上,兩條瘦骨嶙峋的腿上蓋著毯子。他感到冷的時候,他的助手們會來給他披上尼龍外套。

「第一封信是什麼?」莫里問。

他的同事給他念了一封來自一個名叫南希的婦女的信,她的母親也死於ALS。她在信中寫了失去母親的悲傷,並說她知道莫里也一定很痛苦。

「好吧,」信念完後莫里說。他閉上了眼睛。「開頭這麼寫,『親愛的南希,你母親的不幸令我很難過。我完全能理解你所經歷的一切。這種悲傷和痛苦是雙方的。傷心對我是一件好事,希望對你也同樣是件好事。』」

「最後一句想不想改動一下?」羅布說。

莫里想了想,然後說,「你說得對。這麼寫吧,『希望你會發現傷心是一帖治癒創傷的良藥。』這樣寫好些嗎?」

羅布點點頭。

「加上『謝謝,莫里』,」他說。

另一封信是一個名叫簡的婦女寫來的,感謝他在「夜線」節目中給予她的啟示和鼓勵。她稱他是神的代言者。

「這是極高的讚譽,」他的同事說。「神的代言者。」

莫里做了個鬼臉,他顯然並不同意這個評價。「感謝她的溢美之詞。告訴她我很高興我的話能對她有所啟示。

「別忘了最後寫上『謝謝,莫里』。」

還有一封信來自英國的一個男子,他失去了母親,要莫里幫他在冥界見到母親。有一對夫婦來信說他們想開車去波士頓見他。一個以前的研究生寫了一封長信,講述了她離開大學後的生活。信中還講到了一宗謀殺—自殺案和三個死產兒,講到了一個死於ALS的母親,還說那個女兒害怕她也會感染上這種疾病。信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兩頁,三頁,四頁。

莫里坐著聽完了那些既長又可怕的故事。然後他輕聲說,「啊,我們該怎麼回覆?」

沒人吭聲。最後羅布說,「這樣寫行不行,『謝謝你的長信』?」

大家都笑了。莫里望著兒子,面露喜色。

椅子旁邊的報紙上有一張波士頓棒球隊員的照片。我暗自想,在所有的疾病中,莫里得的是一種以運動員的名字命名的病。

你還記得盧·格里克嗎?我問。

「我記得他在體育館裡向觀眾道別。」

那麼你還記得他那句有名的話。

「哪一句?」

真的不記得了?盧·格里克。「揚基隊的驕傲」?他回蕩在擴音器里的那段演講?

「提醒我,」莫里說。「你來演講一遍。」

從打開的窗戶傳來垃圾車的聲音。雖然天很熱,但莫里仍穿著長袖,腿上還蓋著毯子。他的膚色非常蒼白。病魔在折磨著他。

我提了提嗓門,模仿格里克的語調,使聲音彷彿回蕩在體育館的牆壁上:「今、今、天、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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