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晚 比賽

在昔日球星賽的前一天晚上,我在賽場邊的賓館住下,這讓我想起我的職業生涯和到處旅行的生活。我睡不著覺。各種各樣的念頭在我腦海里打轉:球場里會有多少觀眾,我會不會連一個球的邊都擦不著。好不容易熬到五點半,我起床,試著做了一些伸展運動。我發現房間電話的紅燈在閃,說明有人給我留言。我給前台掛了個電話,鈴聲響了起碼有二十來次,才有人接。

「我的留言信號燈在閃,」我說。

「唔……」接電話的人打了一個哈欠,「……這裡有個留給你的包裹。」

我到樓下的大堂。服務生拿出一個舊的鞋盒子,上面貼著我的名字。他打著哈欠。我打開鞋盒。

我的釘鞋。

顯然,爸爸這麼多年來一直保存著這雙鞋。他肯定是半夜到賓館來過,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有打到我房間里,只是把盒子留下。我翻了翻,想看看裡面是否有他的留言。但盒子里什麼也沒有,除了那雙鞋,那雙滿是褶皺滄桑的鞋。

我到球場的時間還早。按照以前養成的習慣,我在球員入口處附近下了計程車,但球場的保安告訴我應該從員工出入口進去。員工入口處有賣啤酒和熱狗的小販。入口的走廊猶如洞穴般深邃,還散發著火腿腸的味道。重新回到球場的感覺很奇怪。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默默渴望能夠重回賽場。現在,我回來了,但參加的只是一場助興的非正式比賽。昔日球星賽只是正式比賽前的暖場,一種增加門票銷售量的噱頭——像出售球隊的帽子啊,球啊,或者是放焰火之類。

我找到了給老球員換衣服的附屬更衣室。更衣室的管理員在一張單子上找到我的名字,勾了一下,然後發給我一套當天穿的隊服。

「我用哪個……?」

「隨便哪個都成,」他指了指一排刷著藍漆的金屬更衣箱。

房間的角落裡,有兩個花白頭髮的人在講話。他們只是沖著我抬抬下巴,嘴裡的話還是沒停下來。我感到很尷尬,好像是在參加別人的高中同學聚會。畢竟,我只參加過六個星期的甲級聯賽。六個星期的時間,不太可能交上一輩子的朋友。

球衣的後背上綉著「貝奈特」的字樣。但如果仔細看,可以看出球衣原來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因為從針腳的印跡中還可以看出來原來那個人的名字。我把衣服套在頭上,然後兩隻胳膊從袖管里鑽出來。

我把衣服拉下,轉過身,看到曾經大名鼎鼎的威利「炸彈」傑克遜就站在離我幾尺遠的地方。

人人都認識傑克遜。他是個了不起的擊球手,他擊球的力量,和在球場上桀驁不馴的態度,是出了名的。有一場比賽,他的球棒對著右外野的欄杆,大喝一聲,打出了一個絕好的本壘打。一個棒球運動員一生中只要有一次這樣的表現,就可以隨著電視畫面的反覆重播而「永垂不朽」了。而他也確實如此。

現在,他就坐在我邊上。我從沒有和傑克遜同場競技過。他胖了很多,穿著藍色的絨制球衣,看起來幾乎有點虛胖。但他仍舊散發著一股子高傲的氣息。他朝我點點頭,我也朝他點了點頭。

「還好嗎?」他說。

「雞仔貝奈特,」我伸出手說。他抓住我的手,握一握。他沒有介紹自己,因為我們都清楚他是不需要自我介紹的。

「噢,貝奈特,現在在幹嗎哪?」

他說錯了我的名字,但我沒有糾正他。我告訴他我是干「市場營銷」的。

「你呢?」我問他,「還在廣播電視?」

「嗯。一點點。現在主要的精力放在投資銀行這一塊。」

我點點頭。「酷。好行業啊。投資。」

「共同基金,」他說,「有些避稅投資,單位信託基金,類似這樣的產品。主要還是共同基金。」

我又點點頭。那一刻,我已經開始後悔自己又重新穿上了球衣。

「你進過股市嗎?」

我翻弄著手掌。「你知道,這裡投一點,那裡投一點。」我在撒謊。我根本沒有錢投在股市裡。

他轉了轉下巴,帶著探究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聽著,我能夠介紹人給你認識。」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還真像那麼回事。大名鼎鼎的傑克遜要介紹人讓我認識,我已經在盤算著如何去投資那些並沒有揣在我口袋裡的錢了。就在他把手伸進口袋、可能是要摸他的名片的時候,後面有人喊了一嗓子:「傑克遜你這個死胖子!」我們兩個轉過頭,站在那裡的是「釘子」亞歷山大。兩個人各自上前幾步,緊緊擁抱在一起,我差點被他們倆擠倒。我不得不退後幾步。

幾分鐘後,在眾人的簇擁下,他們兩個走到了更衣室的另一邊。那就是我和共同基金髮生關聯的僅有的幾分鐘。

昔日球星賽安排在正式比賽開始前一個小時舉行,這就意味著我們比賽的時候,大多數座位都還是空的。風琴響過。擴音器里傳來了歡迎詞,觀眾席上的觀眾稀稀拉拉的。按照姓氏的字母順序,我們被一一介紹出場。最先亮相的是在四十年代末活躍在球場上的外場手魯斯特·阿倫貝克,然後是六十年代的明星,內場手本尼(外號「波波」)巴博沙。他的笑容頗具感染力。叫到他名字的時候,他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跑出場向觀眾揮手致意。等輪到我出場的時候,不少觀眾還在為他而鼓掌。只聽到播音員說,「來自於一九七三年錦標賽冠軍得主隊的……」可以聽出播音員故意頓了一下,好像要吊起人們的興趣一般,「接球手查爾斯『雞仔』貝奈特」。鼓掌聲一下子變得稀稀拉拉的,熱情的掌聲變成了應付的掌聲。

我從球員候場區的座椅上站起來往外跑,差點撞上了往回跑的巴博沙。我努力想在掌聲徹底熄滅前完成我的亮相,以避免面臨那讓人尷尬的來自觀眾席的寂靜,以及聽到自己踩在沙石地上發出的聲音。在觀眾席的某個角落裡,必定坐著我的老爸。雖然我看不到他,但是我可以想像他抱著雙臂坐在那裡的情形。他是不會為我鼓掌的。

然後,球賽就開始了。球員候場區好像成了一個火車站,球員們抓起球棒進進出出,還不時發生互相碰撞,釘鞋在水泥地上發出哐鐺哐鐺的聲音。我有一次內場接球。對我來說,這樣一次也就足夠了,因為這麼多年沒有運動了,在三壘處下蹲的姿勢就已經讓我大腿酸痛的不行了。我在那裡不停地把自己的重心從這個腳移到那個腳,直到一個手臂上全是汗毛、綽號叫「屠夫泰德」的擊球手沖著我喊:「嗨,夥計,你可不可以不要在那裡晃來晃去?」

對於陸陸續續到來的觀眾來說,這可能看起來還像是場棒球賽。場上有八個守場員,一個投手,一個擊球手,一個穿著黑色球衣的裁判。但我們這些球員都已經不年輕了,動作不再流暢而有力。我們的行動是遲緩的,笨拙的。揮棒的時候,我們的胳膊里好像注了鉛那麼沉,投出去的球則輕飄飄地往高處飛。

在候場區里,很多人上了年紀,挺著個大肚子坐在那裡,有人嘴裡還自嘲地嚷嚷:「哦,上帝啊,給我輸點氧氣吧。」但也有很把這場比賽當回事情的球手。我坐在一個至少有六十開外的波多黎各外場手的邊上。他嚼著煙葉,不停往地板上吐煙草汁,嘴裡還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加油干啦,小子,加油干!」

輪到我上壘位的時候,場里還有一半多的位子空著。我先試著揮了幾下球棒,熱熱身,然後踏上擊球位。一片烏雲飄過,擋住了太陽。我聽到場外小販的吆喝,感到脖子上汗水吱吱往外冒。我移動了一下下蹲的重心,抓緊球棒,聳起肩膀,繃緊了下巴,眯起眼睛——儘管這個位置,這個動作,我一定已經做過不下一百萬次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我的心臟因緊張而狂跳不已。這樣的狀態,我估計我支撐不了幾秒鐘。一個投球來了。我沒有去接。裁判喊道:「一投失誤!」我幾乎想要跑過去謝謝他。

你有沒有想過,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不同的事情在同時發生。離婚後,媽媽常常站在後院的陽台上,抽著煙,看著夕陽西下,感慨道:「查理啊,你知道嗎,這裡的太陽落下了,在世界上的另一個地方,太陽就升起來了。澳大利亞、中國,或者其他什麼地方,你可以去查一查百科全書。」

她吐了一口煙,怔怔地看著和我們家連成一排的鄰居家們正方形的後院,他們院子里的晾衣桿和鞦韆架子。

「世界那麼大,」她若有所思地說,「每個角落都有事情在發生。」

她說得很對。每個角落都有事情在發生。那一刻,我站在昔日球星賽的壘位上。那個頭髮已經變成銀灰色的投手,用曾經扔出過無數個強有力的快球的手臂投出一個速度一般、飄飄忽忽、沖著我的胸膛而來的球。我揮起球棒,聽到了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砰」的一聲,我扔下球棒,沖向壘位。我相信我擊出了一個好球,但其實我已經喪失了我過去的判斷力,忘記了我的胳膊和腿腳不再像以前那樣有力,忘記了隨著你一點點變老,球場變得越來越大。我抬起頭,才發現我以為的好球,甚至可能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