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晚 他希望能夠重過的一天

現在我該聊聊媽媽活著的時候,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了。我還要告訴你,那次我們見面,我都幹了些什麼。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我們去看她,參加她的七十九歲生日派對。她要大家都去,並開玩笑說過完了這個生日,明年她就「再也不告訴人家自己幾歲了」。當然,她在六十九歲、五十九歲,說不定二十九歲生日的時候,都說過這樣的話。

生日派對放在星期六中午,是在家裡舉行的。參加的有我,我老婆和女兒,我妹妹呂貝塔和她老公艾略特,還有他們的三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是五歲的洛桑娜。和當年她媽媽一樣,她到哪裡都穿著芭蕾舞鞋式樣的小皮鞋)。除此以外,還有二十多個老街坊鄰居,其中包括媽媽在美髮廳常年服務過的老客人。很多人的身體都不太好了,還有一個是坐著輪椅,被人推了來的。但是,她們的頭髮都梳理得整整齊齊,定型水噴得足足的。我都懷疑媽媽辦這樣一個生日派對,是不是為了讓這些老太們有機會好好打扮一下。

「我想讓奶奶給我化妝,好不好?」瑪麗亞一蹦一跳走過來問我。她十五歲了,一舉一動裡帶著少女的活潑與笨拙。

「為什麼?」我問。

「就是因為我想要奶奶幫我化妝啊。她說,如果你同意的話,她就幫我弄。」

我看了看凱瑟琳。她聳聳肩表示無所謂。瑪麗亞像個小兔子一樣捶著我的胳膊。

「答應吧,答應吧,答應吧!」

我已經講過,自從棒球生涯中退役以後,我的生活有多麼陰暗。但我必須要說的是,瑪麗亞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點。在那段時間,我最大的快樂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努力做個好父親。我努力關注她成長的一點一滴。她吃薯條殘留在嘴角邊的番茄醬,我幫她擦去。她坐在小桌旁,握著鉛筆做數學題的時候,我會陪在她身旁。還記得她十一歲的時候,我讓她上樓回自己房間換衣服,結果她穿了件弔帶背心下樓來。為了不讓她太早熟,我趕緊逗她和我玩球,或者是送她去青年會上游泳課,我最好她慢慢長大,一直像個假小子那樣。

後來我才知道,我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以後,她上了大學,為大學的校報報道體育新聞。我終於看到了父母對孩子的影響,不管喜歡與否,女兒所從事的職業,正是把我和她媽媽分別鍾愛的體育和寫作給結合了起來。

派對在繼續,觥籌交錯,樂聲飛揚。屋子裡到處能聽見人們的交談聲。媽媽大聲朗讀著她收到的生日賀卡上所寫的祝福語,好像每一張卡片都是外國元首寄來的賀電一樣。就算是那種廉價的、用水粉顏料在封面上畫著小兔子的那種賀卡(賀卡上一律寫著「希望我能夠蹦蹦跳跳地來告訴你……祝福你的生日像我的胡蘿蔔一樣棒!」)每讀完一張卡片,她都會把卡片反轉過來,給大家看裡面寫的字,然後向送卡的人送上一個飛吻。

在讀完賀卡、蛋糕還沒有切、禮物還沒有拆開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在媽媽家裡,電話鈴可以響很久,因為媽媽不會放下手中的事情去接電話,她常常會給最後一個角落吸完塵,或者擦完最後一塊玻璃窗,才拿起電話,好像在拿起話筒之前,電話這樣東西是不存在的。

因為沒有人去接電話,所以我去了。

如果我能夠再活一遍的話,我會讓那個電話一直響下去的。

「喂?」因為屋子裡很吵鬧,我對著話筒大聲說。

媽媽用的還是很老式的皇后牌電話機。電話線足有20米長,因為她喜歡邊聽電話,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喂?」我又說了一遍,把話筒緊緊貼住耳朵。

「喂,喂?」

我正準備把這個沒人回答的電話掛上,但聽到話筒那端有個男人清了清嗓子。

然後,我聽到了爸爸的聲音,「雞仔?是你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我愣住了。儘管媽媽的電話號碼從沒變過,但我還是很難相信爸爸會撥這個號碼。他離家的時候是那麼突然,那麼帶有毀滅性,在這個屋子裡重新聽到他的聲音,就好像看著他走進被他親手焚毀的屋子。

「是,是我,」我小聲回答。

「我到處找你。我給你家和辦公室都打了電話。我想試試看……」

「今天是媽媽生日。」

「噢,對,」他說。

「你要和她說話嗎?」

我說得極快。我可以感覺到爸爸在電話的那一頭翻了翻白眼。

「雞仔,我和皮特·賈那通過話了。」

「皮特·賈那?」

「海盜隊的。」

「啊?」

我抱著電話走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離我不遠有兩個老婦人坐在沙發上,端著紙盤子,吃著金槍魚色拉。

「他們一直舉辦『昔日球星賽』的,知道吧?」爸爸說,「皮特告訴我佛萊蒂·岡塞雷斯不能參加了。因為他的簽證沒有搞定。」

「我不懂,這和我有什麼……」

「他們要找一個能夠替補他的人,但沒有剩下多少時間了。所以,我對皮特說,『嗨,雞仔就在城裡啊。』」

「爸爸,我不在。」

「你可以啊。他又不知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昔日球星賽?」

「所以他問:『哦,是嗎?雞仔的狀況如何?』我回答他說,『很不錯啊……』」

「爸爸……」

「然後皮特說……」

「爸爸……」

我知道這樣的對話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接到他電話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比我更難放棄我的棒球生涯的人,就是爸爸。

「皮特說他會把你放在隊員名單上的。你要做的就是……」

「爸爸,我只參加了……」

「……快點過來吧……」

「……六周的甲級賽而已……」

「……明天早上10點左右……」

「我只打過……」

「然後你……」

「我怎麼有資格參加昔日球星賽?」

「你有什麼問題,雞仔?」

我痛恨這個問題。它終止了一切討論的可能性。你有什麼問題嗎?你還能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只能說「我沒有問題。」但是,這個回答顯然不符合事實。

我嘆了口氣。「他們說把我放在隊員名單上了?」

「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個……」

「他們要我參加比賽?……」

「……你聾了嗎?我剛剛不是說了么。」

「什麼時候?」

「明天。俱樂部的人會過去……」

「明天,爸爸?」

「明天,怎麼了?」

「現在,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你要是去比賽,坐著候場的時候,肯定會撞見那些人。你和他們攀談攀談。」

「撞見什麼人?」

「隨便誰。安德森。莫利尼。我覺得麥克·屈內茲,那個光頭,好像還是教練。你應該有意識地和他們接觸接觸。你要和他們談談,說不定就能有什麼結果。」

「什麼結果?」

「機會就會來了么。教練的職位。擊球訓練員。乙級隊里的一個空缺。那麼你就踏進了一隻腳……」

「他們幹嗎要我這樣的……」

「事情都是這樣一步步……」

「我都有多少年沒有摸棒球杆了……」

「……發生的。就是這樣來的,雞仔。你踏進一隻腳……」

「但是我……」

「你知道一旦這些工作機會……」

「爸爸,我有一份工作了。」

沉默。任何人對我的傷害,都比不上爸爸的沉默。

「聽著,」他呼出一口氣說,「我不擇手段才給你弄到一個機會,你想不想要?」

他的語氣變了,好像準備好了要打架,拳頭舉了起來,怒火在胸中涌動。我知道自己活得很糟糕,而他也如此明顯地表達了他的這種想法。這讓我羞愧。在打架的時候,心生愧意的一方肯定會先敗下陣來。

「你快點滾出來,聽到了嗎?」他說。

「今天是媽媽的生日。」

「明天就不是了。」

現在,回想起那段對話,我真希望當時的我,能夠多問老爸幾個問題。難道他對前妻正在舉辦的生日派對,完全沒有一點好奇心嗎?難道他不想知道她的心情嗎?他不想知道有誰參加了派對嗎?他不想知道我們的老房子看起來怎麼樣了嗎?她是否還念著他?想到他會開心?難過?還是根本不想?

我真希望當時我問了他這些問題。但是,我只是說我會再和他聯繫的,就把電話掛了。我腦子裡滿是對爸爸「不擇手段」給我謀來的那個機會的幻想。

我盤算這些事情的時候,媽媽已經切開了香草奶油蛋糕,把一片片蛋糕放到紙盤子上。她打開禮物的時候,我想的還是爸爸提的那事。凱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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