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晚 殘陽漸褪

「如果奶奶在天堂待夠了,我們希望她能夠回來,謝謝。」

這是我女兒在媽媽的葬禮留言簿上寫下的話,話里多少帶著少年人的倨傲和調侃。但現在,又看到了媽媽,聽她解釋「死」是怎麼一回事,聽她解釋她是如何被那些回憶她的人召喚回來的——說真的,也許瑪麗亞還是有些道理的。

塞爾瑪小姐家的玻璃風暴已經過去;我不得不緊閉起眼睛讓風暴過去。玻璃的碎片落在我皮膚上,我想要把它們撣去,但這麼個簡單的動作也費了我很大的勁。我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憔悴。和媽媽在一起這重生一日的陽光,正漸漸褪去。

「我快要死了嗎?」我問。

「我不知道,查理。只有上帝,才知道答案。」

「這裡是天堂嗎?」

「這裡是椒谷海灘鎮。你不記得了嗎?」

「如果我死了……死了……我能和你在一起嗎?」

她微微一笑。「噢,原來現在,你倒是想和我在一起了。」

這話聽起來或許有些冷酷。但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人,有點風趣,喜歡和人開玩笑,如果她還活著,和我在一起,她肯定就是這麼說的。

她也完全有權利說這樣的話。她在世的時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拖著不去看她,陪她。太忙了。太累了。不想面對媽媽。一起去教堂?算了吧。一起吃晚飯?對不起。回家看看?不行,或許下個星期吧。

如果把應該和媽媽在一起而沒有在一起的時間累加起來,恐怕也有一輩子那麼長了。

現在,她拉著我的手。在看望過塞爾瑪小姐後,我們步行前進,周圍的場景在不斷變化,我們短暫地闖入了一系列人的生活。有些是我認得出的媽媽的老朋友。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老頭,那些都是她的愛慕者:一個叫阿曼多的屠夫,一個叫赫華德的稅務律師,還有一個長著扁平鼻子的修理匠,傑哈德。媽媽微笑著,坐在他們面前,各待了一小會兒。

「那麼,他們是在想你嘍?」我說。

「嗯,」她點點頭,說。

「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她回答,「不是隨便哪裡。」

我們出現在一個向窗外凝視的老頭面前。然後是一個躺在醫院病床上的人。

「那麼多,」我說。

「他們都是男人,查理,不錯的男人。有些是寡居的。」

「你和他們一起出去過嗎?」

「沒有。」

「他們邀請過你嗎?」

「很多次了。」

「那為什麼現在去看望他們?」

「噢,女人的特權吧,我想,」她雙手合十,摸了摸鼻子,隱藏起一個小小的笑容。「被人想著的感覺總還是好的,你說是吧?」

我看著媽媽的臉。毫無疑問,媽媽還很美,雖然她已經七十齣頭,快八十了。她滿是皺紋的臉顯得很高貴,老花眼鏡片後的眼睛依然明亮,她的頭髮曾經像午夜那般黑,現在則如同午後多雲的天空那樣白。我們見到的這些男人都把媽媽當作一個女人去思念。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從沒把媽媽看作寶琳,也就是她父母給她的名字,也沒有把她看成是寶兒,那是朋友們叫她的名字;對我來說,她就是媽媽,我給她的稱呼。我只看見她戴著廚房用的手套,把熱氣騰騰的晚餐端上桌,或者是開著車接我和朋友們去保齡球館。

「你為什麼不再婚呢?」我問。

「查理,」她眯起了眼睛,「算了,別問了。」

「不,我很認真。我們長大以後,我們離開家以後——難道你不感到孤獨嗎?」

她眼睛看向別處,回答道:「有時候。但很快,你和呂貝塔就有了孩子,我就變成了祖母。我在這裡還有其他女伴——哦,你知道,查理。時間過得很快。」

我看她攤開雙手,朝我微笑。我已經忘記了聽媽媽講她自己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情。對我來說,媽媽不談我,而是談她自己,是一種多麼好的解脫。

「人的一生過得很快,對不對,查理?」

「是啊,」我喃喃道。

「浪費時間是多麼可恥啊。而我們呢,還總覺得自己有大把的時間。」

我想起了我把自己交給酒瓶子的那些日子,那些我不記得自己幹了些什麼的夜晚。那些我在昏睡中度過的早晨。那些拚命逃避自己的日子啊!

「你還記得嗎?」她笑起來,「那次萬聖節,我把你裝扮成一個木乃伊,然後天上下起雨來?」

我看著地上回答她:「你毀了我一生。」

還那麼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埋怨別人了,我心想道。

「你該吃晚飯了,」她說。

她就這麼一說,我們就回到了廚房裡,坐在了圓餐桌旁,這是最後一次。桌子上有炸雞、黃米飯和烤茄子,熱騰騰的,散發著熟悉的味道,這樣的晚餐,媽媽為我和妹妹煮過有上百次了。但不像我最初回到房子里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巨大的快感,現在,我覺得有些焦躁不安,好像知道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她看了看我,有些擔心的樣子。我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所以我說:

「講講過去的事情吧。」

「查理,那些往事我都告訴過你啦,」她說。

我的腦袋痛得要炸開了。

「再講一次。」

她敘述了起來。她提起了她的父母,他們都是移民,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她告訴我她有兩個叔叔和一個瘋狂的姑姑。姑姑拒絕學英語,而且很迷信。她還說起了她的表哥,喬伊和埃迪,他們都住在西海岸。每一個人都有個小故事(「她怕狗怕得要命」,「他十五歲就想參加海軍」),現在我把這些小細節和一個個名字對應了起來。過去,媽媽提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呂貝塔和我都翻著眼睛,沒有耐心聽她講下去。但很多年後,在葬禮以後,瑪麗亞問起我家族裡的許多事情——誰和誰是什麼關係等等——我常常答不上來。我記不得了。我們的很多歷史已經隨著媽媽一起被埋葬了。你,可絕對不要讓你自己的歷史就這樣消失。

所以這一次,我仔細聽媽媽把家族裡每一個分支的故事都講述了一遍。家裡人的故事,凡是媽媽想得起來的,她都扳著指頭講完了。最後,她合攏雙手,交叉起手指——就好像每根手指都代表了故事裡的親人,他們也都交織在了一起。

「反正,」她愉快地說,「那是……」

「我想你,媽媽。」

這話脫口而出。她露出了微笑,但沒有立即回答。她似乎是在想句子,揣摩我的意圖,好像捕魚的人慢慢拉網。

然後,不管我們是在什麼樣的世界,看到的是哪裡的地平線,反正太陽到落了地平線以下,她小聲而快速地說:「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查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