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中午 塞爾瑪小姐

媽媽說她接下來要去的人家在鎮上的平房區。那裡住的大多是窮人,房子一家連著一家。我很肯定我們一定得開車才能到得了,但我還沒有來得及問,門鈴就響了。

「去看看是誰,查理,好嗎?」媽媽一邊說,一邊把碟子放進水槽。

我有些猶豫。我不想去開門,也不想接電話。但媽媽又催促起來:「查理?能幫我去開一下門嗎?」我只得站起來,慢慢向門口走去。

我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去開門吧。但就在手摸到門把手的那一刻,我感到背後有一個瞬間的爆炸,一道光,一個男人的聲音,和我在羅絲家的電話上聽到的是同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在喊叫。

「查爾斯·貝奈特!我是警察!」

那聲音感覺像暴風,離我那麼近,好像幾乎可以碰到。

「能聽見我嗎,查爾斯?我是警察!」

我踉蹌退後幾步,用手捂住臉。那道光不見了。風停了。我只聽到自己粗粗的喘氣聲。我轉頭看了一眼媽媽。她還在水槽邊上站著;我剛才所經歷的一切,或許只是我頭腦里的幻想。

我愣了幾秒,長長吸了三口氣,然後小心翼翼地轉動了門把手。我低下頭,以為站在門口的會是一個朝我喊叫的警察。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想像中,來抓我的會是個年輕的警察。

但當我抬眼看時,看到的卻是一個戴眼鏡的黑人老太太。她的眼鏡上拴著鏈子,頭髮亂糟糟的,手裡還有一支沒有吸完的香煙。

「是你嗎?雞仔仔,」她說。「哇,看看你,長得有多大了。」

那時候,我們都叫她塞爾瑪小姐。她是幫我們打掃屋子的。她人瘦瘦的,肩膀窄窄的,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性格直爽。她的頭髮染成了棕紅色。她總是在吸煙。她把「幸運」牌香煙放在她胸前的口袋裡,像男人一樣。雖然在阿拉巴馬出生長大,她不知怎麼就到了椒谷鎮。那是五十年代末期,住的鎮上這一邊的人家都僱傭像她這樣的人。人們或是叫她們「做家政」的,或是更直接一點,稱呼她們為「女傭」。我爸爸總是在星期六早上,到哈德特咖啡館邊上的公共汽車站去接她。送她到家後,他會先把工錢給她。錢總是被折起來,垂著手從屁股的部位悄悄塞給她,好像兩個人都不應該提及鈔票這回事情。然後,爸爸就領著我們去打棒球,而她就在家裡幹上一整天家務活。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我的房間總是已經一塵不染,儘管我並不喜歡那樣。

我媽媽堅持要求我們叫她「塞爾瑪小姐。」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還有,我們小孩子是不允許進入她剛剛吸完塵的房間的。我還記得,她曾經陪我在後院玩過擲球的遊戲,她的擲球和我一樣有力。

她還在不經意間創造了我的綽號。爸爸曾經試圖叫我查可(但媽媽不喜歡這個稱呼,因為她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太女性化)。因為我從後院奔回屋子的時候,嘴裡總是叫喊著:「媽媽,媽媽」,或者「呂貝……貝塔」。有一天,塞爾瑪小姐頗為惱怒地看著我說,「小傢伙,看你嚷嚷的樣子,真像個小公雞,咯咯達,咯咯達,沒個停。」妹妹那時候還沒有上學,她學著塞爾瑪小姐的樣子,朝我喊起了「咯咯達,咯咯達」。就這樣,大家開始叫我「雞仔」。我想,爸爸因為這個緣故,還有點遷怒於塞爾瑪小姐呢。

「寶兒,」這會兒她對媽媽說,「我一直想著你呢。」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是嗎,謝謝你啊,」媽媽說。

「真的,我一直在想你呢。」

她轉向我。

「雞仔,現在我再也不能陪你玩扔球啦,」她笑著說,「我太老嘍。」

我們坐上了她的車,我想她會載我們到她家。我覺得媽媽去為塞爾瑪小姐做頭髮和美容有些奇怪。但是,我又想到我對媽媽最後十年的生活完全不了解,所以也沒有什麼好驚訝的。那十年里,我完全被自己生活的起起落落給吞沒了。

我們開著車,這是我那天里第一次看到車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個滿臉皺紋、留著灰白鬍子的老頭,拖著一個耬耙往車庫裡走。媽媽朝著他招招手,他也招手向我們示意。我還看到一個老婦人,頭髮的顏色像是法式香草冰激凌。她穿著日常的衣服,坐在自家的門廊下。媽媽向她招手。她也向我們招手。

開了一會兒,街道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崎嶇不平。我們轉到了一條石子小路上,在一戶兩家連在一起的平房前停下來,房子有個斜頂的門廊,兩邊有通往地窖的門,門上的油漆斑駁,急需修補的樣子。車道上停著好幾輛車。有一輛自行車倒在門前的草坪上。塞爾瑪小姐把車停好,轉動鑰匙熄了火。

就這樣,我們一下就進到了屋子。卧室四周的牆鑲著木板,地上鋪著橄欖綠的地毯。床是老式的帶著四根柱子的那種。突然間,塞爾瑪小姐已經躺坐在床上了,身後墊著兩個枕頭。

「發生了什麼?」我問媽媽。

她搖了搖頭,好像是在說:「現在就不要問了。」她開始把化妝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的拿出來。我聽到隔壁屋子有小孩子的叫喊聲,還有電視機里發出的沉悶的聲音和盤子在餐桌上移來移去的聲音。

「他們都以為我在睡覺呢,」塞爾瑪小姐輕聲說。

她看著媽媽的眼睛。

「寶兒,非常感謝你能為我這樣做。」

「那當然,」媽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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