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尷尬的孩子

羅絲低下頭,讓頭髮都垂進水池子里,媽媽輕輕用接在水龍頭上的花灑,把她的頭髮弄濕。很顯然,她和羅絲之間配合得非常熟練。羅絲的脖頸處墊著枕頭,圍著毛巾,這樣她就可以舒服地彎下頭,媽媽好騰出一隻手來摩挲羅絲的濕頭髮。

「親愛的,水溫夠熱吧?」媽媽問。

「噢,是的,親愛的。溫度正好,」羅絲閉著眼睛答道。「查理,你知道嗎?很多年前,我還年輕的時候,你媽媽就開始給我剪頭髮了。」

「你的心仍舊很年輕呢,羅絲,」媽媽說。

「那是我唯一還年輕的地方,」她說。

她們都笑了。

「如果我去美髮廳,我只要寶兒給我剪頭髮。如果寶兒不在,那我就改天再去。他們會說,『你不要其他人幫你剪嗎?』我告訴他們,『除了寶兒我可不要其他人碰我』。」

「你真好,羅絲,」媽媽說,「其他的理髮師也不錯啊。」

「噢,親愛的,別插嘴。聽我說。查理,你的媽媽,總是花時間陪我。後來,我走不動了,去不了美髮廳了,她就到我家來,每個星期都來。」

她顫巍巍地用手拍了拍媽媽的手臂。

「謝謝你,親愛的。」

「那是我應該做的,羅絲。」

「那時候你可真是個美人。」

我看著媽媽,她的臉上浮現出微笑。她不過是幫人在水池子邊上洗頭罷了,怎麼還能夠這樣自得呢?

「那是你沒有見過查理的小女兒,羅絲,」媽媽說。「要論漂亮,她才是呢。」

「是嗎?她叫什麼?」

「瑪麗亞。查理,她真是個迷死人的小心肝,對吧?」

我該怎麼回答?她們兩個最後一次見面是八年前,媽媽過世的那一天。瑪麗亞不過十多歲。我怎麼開口說那以後發生的事情呢?告訴她女兒的生活里早已沒有了我?告訴她瑪麗亞已經出嫁了?告訴她我是那麼不成器,以至於沒資格參加她的婚禮?她過去是愛我的。她真的愛過我。過去,我下班回家,一進門她就會張開手臂向我跑來,嚷嚷著:「爸爸,抱我!」

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女兒因為我而抬不起頭來,」最後,我喃喃說道。

「別犯傻了,」媽媽說。

她一邊看著我,一邊搓著手裡的洗髮香波。我低下了頭。我是如此渴望給自己灌一杯酒下肚。我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可以聽到她的手指在羅絲的頭髮中摩挲的聲音。不能做一個好父親是讓我在母親面前最抬不起頭來的事情。

「你知道嗎,羅絲?」媽媽突然開口說,「查理從來沒有讓我給他剪過頭髮。你能相信嗎?他堅持要去理髮店剪。」

「為什麼,親愛的?」

「噢,你知道,他們長到一定的年紀,突然之間就會擺出『走開,媽媽,走開』的架勢來。」

「孩子們常常因為父母的緣故而感到尷尬,」她說。

「孩子們常常因為父母的緣故而感到尷尬,」媽媽重複了一遍。

是這樣的。青少年時期的我,常常拒媽媽於三千里外。我拒絕在看電影的時候坐在她邊上。她的吻讓我感到渾身難受。媽媽的好身材讓我感到不舒服;她是我生活中唯一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我為此感到憤怒。我希望她能像別人的媽媽那樣,穿著便服,剪剪報紙,烤烤布朗尼蛋糕。

「有時候,孩子的話最傷人,是不是,羅絲?你忍不住要問,『這究竟是誰的孩子?』」

羅絲噗嗤一聲笑了。

「但通常,他們是因為受了傷才這樣做。他們想要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

她朝我看了一眼。「記住,查理。有時候,孩子只是想讓父母和他們一樣受傷。」

和他們一樣受傷?我是不是這樣做的?我是不是因為被爸爸拋棄,所以想讓媽媽一樣感受到被拋棄的滋味?我女兒這樣對我,是不是也是這個原因呢?

「我不是故意那樣做的,媽媽,」我小聲道。

「做什麼?」她問。

「感到尷尬。因為你,你的衣服,或者……你的情況。」

「我的情況?」

她用水把沾著香波的手沖洗乾淨,然後接著沖洗羅絲的頭髮。

「一個因為母親而感到羞愧的孩子,只不過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罷了,」她說。

隔壁的房間里,有一隻布穀鳥鐘,微弱的鐘擺聲和齒輪轉動的聲音,打破了屋子裡的靜寂。媽媽開始用梳子和剪刀給羅絲剪頭髮。

電話鈴響了。

「查理,親愛的,」羅絲說,「能幫我接一下電話嗎?」

我走到隔壁房間,順著鈴聲,找到了掛在廚房門外牆壁上的電話。

「喂,」我拿起話筒。

形勢突變。

「查爾斯·貝奈特?」

話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叫喊聲。

「查爾斯·貝奈特!能聽到我嗎?查爾斯?」

我整個人呆住了。

「查爾斯?我知道你聽著呢!查爾斯!我們發現了一起交通事故!說話啊!」

我雙手顫抖,把電話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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