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羅絲

我們繼續在老鎮的街道上走。此時,我已經雲里霧裡、恍恍惚惚地接受了——怎麼說呢——暫時的錯亂?我決定跟著媽媽,隨她走到哪裡,直到我能夠明白過來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說實話,我還真不希望這一切馬上結束呢。亡故的親人重又出現在眼前,跳出來搗蛋的是你的理智,而不是你的心。

她要去的第一戶人家在雷哈街上,是一幢小小的磚頭房子,離開我家只隔了兩個街區。房子的門廊上有鐵皮的遮棚,門廊前還有鋪著鵝卵石的花壇。早晨的空氣特別爽洌,此時的晨光有些奇怪,把籠罩在其中的景色的邊邊角角勾勒得特別清晰,好像是用墨水畫出來的一般。一路上,我們什麼人都沒有遇到,但此時是清晨剛過的時分,可能大部分人都已經開始工作。

「敲門吧,」媽媽對我說。

我敲了敲門。

「她耳朵不好,敲重一點。」

我又砰砰敲了幾下。

「再敲。」

我幾乎是在砸門了。

「不要那麼用勁,」媽媽說。

終於,房門開了。一個穿著罩衫、拄著拐杖的年邁的老婦人出現了,她的嘴噘著,臉上露出困惑的笑容。

「早上好啊,羅絲,」媽媽的聲音悅耳動聽,「今天我帶了個年輕人來。」

「哦……知道了,」羅絲說。她的嗓音非常尖細,幾乎像唱歌的小鳥。

「還記得我兒子查理吧?」

「哦,當然,當然記得。」

她往後退了幾步。「進來吧,進來吧。」

屋子小小的,但很整潔,裡面的擺設像凝固在了七十年代。地毯是深藍色的。沙發上蓋著塑料防塵布。我們跟著她向洗衣間走去。跟在拄著拐杖的羅絲後面,我們的步伐放得又小又慢。

「今天過得還好吧,羅絲?」媽媽問。

「哦,是的。那都是因為,今天你來看我了。」

「還記得我兒子查理吧?」

「哦,是啊。很英俊啊。」

她背對著我,看也沒看清楚我,就這麼說了。

「你的孩子們怎麼樣,羅絲?」

「你說什麼?」

「你的孩子們?」

「噢,」她揮了揮手。「一星期一次,他們來看我。像完成一樁任務。」

那一刻,我無法判斷,這個羅絲是誰,或者說,這個羅絲是什麼?是鬼魂嗎?還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屋子看起來很真實,屋裡的暖氣實實在在的,空氣中還漂浮著吐司的香味。我們走進洗衣間,水槽旁放著一把椅子。屋子裡有一台收音機開著,正放著音樂。

「能關上嗎,年輕人?」羅絲頭也不回地說,「那個收音機。有時,我開得太響了。」

我找到收音機的開關,摁下按鈕。

「真糟糕,你聽說了嗎?」羅絲說。「今天高速公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剛才新聞里說的。」

我僵住了。

「一輛轎車和一輛卡車。撞上了一個大廣告牌。活活把牌子撞倒了。很恐怖。」

我瞟了媽媽一眼,看她是不是會轉向我,要我老實交待。承認你做的一切吧,查理。

「羅絲,別想那個了,新聞總是讓人沮喪,」媽媽一邊從她的工具包里拿東西,一邊說。

「噢,這倒是的,」羅絲回答,「說的對。」

等等。她們已經知道了?她們還不知道。恐懼湧上我的心頭,好像馬上會有人敲玻璃窗,要我出去。

羅絲朝著我的方向,先轉過她的拐杖,然後是她的膝蓋,最後是她羸弱的肩膀。

「你能夠抽出時間,和你媽媽待上一天,真是不錯,」她說,「做孩子的應該多陪陪父母。」

她搖搖晃晃地扶住水槽邊的椅子。

「好了,寶兒,」她說,「現在,你能夠讓我變得漂亮一點嗎?」

或許,你會想,我媽媽什麼時候變成了剪頭髮的了呢?我已經提到過,她是個護士,而且,她非常喜歡那個職業。對於為病人包紮傷口,扎針驗血,用好話安慰憂心忡忡的病人之類的事情,她有無窮無盡的耐心。男病人們自然喜歡像媽媽這樣年輕漂亮的護士;而女病人們也愛媽媽給她們梳理頭髮、塗抹口紅。我猜想這可能是當時護士們的工作之一,但媽媽還常常額外幫她們抹腮紅、塗眼線。她覺得這樣做會讓她們自我感覺好一點。住院就是為了自我感覺好一點,不是嗎?「住院不意味著等死,」媽媽過去常這樣說。

有時候,在飯桌旁,媽媽會看著遠方,若有所思,提起患了肺氣腫的「可憐的哈維森太太」,或者是患了糖尿病的「可憐的羅伊·安迪哥先生」。時不時媽媽會突然不再提起某個人,妹妹就會問,「老奶奶格林克絲今天怎麼樣了呢?」媽媽會回答說:「親愛的,她回家了。」爸爸會揚起眉毛,看媽媽一眼,然後繼續吃飯。我懂事以後才明白媽媽所說的「回家」,其實是死了的意思。通常在這種時候,爸爸會想辦法改變飯桌上的話題。

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只有一家醫院,自打爸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以後,媽媽加班加點工作,這就意味著她不能到學校去接妹妹放學。這個任務常常落到了我身上,陪妹妹走回家,然後再騎自行車去練棒球。

「你覺得爸爸今天會在家裡嗎?」妹妹有時候會問。

「不會,你這個傻瓜,」我會告訴她,「為什麼他今天要在家裡?」

「因為院子里的草長高了,他該除草了,」她會這樣回答,或者是:「因為院子里有很多落葉要叉走」,或者是:「因為今天是星期四,媽媽星期四會做燉羊肉給我們吃。」

「我不覺得那是個好理由,」我說。

她總是會想一想,然後冒出下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那雞仔,爸爸為什麼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他就是不回來了,知道嗎?」

「那也不是什麼好理由,」她嘀咕道。

那一年,我十二歲,妹妹七歲,有天下午我們兩個剛從校門口出來,就聽到街對面有人沖著我們摁汽車喇叭。

「是媽媽!」呂貝塔說,衝過馬路。

事情有點奇怪,媽媽沒有開門下車。媽媽常常教導我們說,對別人摁車喇叭是不禮貌的行為。很多年後,她還警告妹妹說,任何不跑到車門旁為她開門的男孩,都不值得她去約會。但那一刻,她居然摁了喇叭,也不下車。我跟在妹妹後面,穿過馬路,上了汽車。

媽媽看起來有些不對勁。她的眼皮下有黑色的污痕,她還不停清嗓子。她沒有像通常那樣穿著護士的白褂子。

「你怎麼在這裡?」我問她。那個時期,我對她就是這樣不禮貌。

「給你媽媽一個吻吧,」她說。

我斜過頭,讓她親了親我的頭髮。

「他們讓你早下班了嗎?」呂貝塔問。

「是的,甜心,差不多是這樣。」

她吸了吸鼻子。透過車窗外的後視鏡,看了看自己。然後她擦乾淨眼睛下的黑痕。

「我們去吃冰激凌怎麼樣?」她問。

「耶!耶!」妹妹歡呼道。

「我要去練球,」我說。

「噢,今天要不就別去了吧,好嗎?」她說。

「不,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訓練是不能不去的,我必須去。」

「誰說的?」

「教練,人人都這樣說。」

「我要去吃冰激凌!我要吃冰激凌筒!」呂貝塔嚷嚷道。

「那我們快去快回?」媽媽問我。

「別煩了!不!沒有聽到嗎?」

我抬起頭,瞪著她說。我所看到的媽媽的眼神,是我之前從未見過的:媽媽看起來不知所措。

後來,我才知道,媽媽工作的醫院在那一天把她給解僱了。不少醫院的工作人員認為她的存在,對男醫生來說是一個誘惑,因為她離婚了,變成了獨身。後來,我還知道醫院裡有一個頗有地位的人對媽媽有所企圖,媽媽為此而投訴其行為不軌。她為自己挺身而出的結果是得到如下建議:「這樣做再也不管用啦。」

你知道嗎,奇怪的地方在於,就在我看到她那個眼神的時候,我好像明白了一切。當然,細節我不清楚,但不知所措就是不知所措,我能夠看懂那個眼神,因為我也曾經不知所措過。而且,我恨她流露出那種表情。我恨她像我一樣軟弱。

我下了車,告訴她說:「我不想吃冰激凌。我訓練去了。」我穿過馬路,妹妹從車窗里伸出腦袋:「要不要我們給你帶一個冰激凌筒啊?」我心裡想,呂貝塔,你真蠢,冰激凌是要化掉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