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散步

媽媽穿上了白色的粗呢外套,然後稍稍晃了晃肩膀,讓外套妥妥帖帖落在身上。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裡,媽媽常去給那些年老得無法出門的老太打理頭髮。她挨家挨戶地去,讓這些老太太們能繼續享受美髮的權力。她說她有三戶人家要去。我隨她穿過車庫,腦子裡依舊一片混沌。走到房子外面。

「想不想沿著河走過去,查理?」她說,「一天中的這個時候非常美好。」

我無語,點點頭。自從躺在濕草叢裡,看著撞成了一團的車皮,時間過去有多久了?我還嘗得出嘴裡的血腥味,疼痛像波浪一樣,一陣陣向我襲來,這一分鐘還沒事,下一分鐘就渾身疼痛起來。但我不知怎麼就在這裡了,走在老鎮的街道上,穿著呢子外套的媽媽走在我邊上,我還替媽媽拿著她裝了美髮工具的紫色塑料包。

「媽媽,」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你怎麼會……?」

「怎麼會怎麼樣,親愛的?」

我清了清喉嚨。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住這裡,」她說。

我搖了搖頭。

「不,」我小聲說,「你已經不住這裡了。」

她抬頭看了看天。

「你知道嗎,你出生的那一天,天氣跟今天一模一樣。有點冷,但很舒服。我是黃昏的時候被推進產房的,記得嗎?(媽媽說話的語氣,讓我覺得應該回答她,『噢,是的,我記得。』)那個醫生,叫什麼名字來著?萊珀索?對,萊珀索醫生。他讓我一定要在六點以前把孩子生出來,因為那天晚上,他老婆給他準備了他最愛吃的晚餐,他說他可不想錯過。」

這個故事我已經聽過了。

「炸魚條,」我小聲附和道。

「炸魚條。想不到吧?這麼簡單的東西。至少也應該是牛排,才說得過去吧。哎,算了,我才不管呢,反正他吃到了他的炸魚條。」

她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些許調皮。

「而我呢,得到了你。」

我們又走了幾步。我頭疼欲裂,用拳頭敲了敲額頭。

「怎麼了,查理?是不是很痛?」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但我卻無法回答。痛?我應該從哪裡說起呢?撞車?翻車?三天來靠酒精維持的生命?婚禮?我的婚姻?抑鬱症?過去的八年?我還有不痛的時候嗎?

「我好久沒有感覺這麼好了,媽媽,」我回答。

她繼續往前走,眼睛注意著路旁的草叢。

「你知道嗎,我和你爸爸結婚後的三年里,一直想要一個孩子。那個時候,結婚三年還不生孩子,算是很長的時間了。人們開始議論,是不是我身體有什麼問題。我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我不能夠想像沒有孩子的生活。有一次,我甚至……等等,讓我看一看。」

她帶著我,朝我們院子一角的一棵大樹走去。

「這是有一天深夜,我睡不著,」她拍打著樹榦,摩挲著樹皮說,好像要挖掘出一件寶藏。「哦,還在呢,」她說。

我湊過去,看到樹榦一側上刻著「求求你」幾個字母。小小的,彎彎扭扭的字。要仔細看才看得清,但確實是那幾個字。「求求你」。

「不是只有你和呂貝塔才在木頭上刻字呢,」媽媽笑著說。

「這是什麼意思呢?」

「一個祈禱。」

「祈禱有個孩子?」

她點點頭。

「為了生我?」

又是點點頭。

「在一棵樹上?」

「樹每天都向上看,望著上帝的方向。」

我做了一個鬼臉。

「我知道,」她舉起雙手,像是向我投降。「你總是老一套,媽媽,」她模仿我的口氣說道。

她又摸了摸樹皮,發出了輕輕的吁聲。她似乎在回憶自從我降生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如果她知道了我的狀況,又會有怎樣的感慨呢?

「現在,你知道媽媽是多麼希望把你生出來了吧,查理,」媽媽的手鬆開樹榦,「做孩子的,常常會忘記這些。他們覺得自己的降生是個負擔,而不是父母實現了的心愿。」

她拉了拉外套。我想要哭。實現了的心愿?有多久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溫暖的話了。對此,我應該心存感激,感到羞愧,並對自己的自暴自棄感到後悔,對吧?但是,那一刻我心裡想的是酒,我想要喝上一杯,最好是幾杯。我渴望陷入酒吧的昏暗之中,在燈泡微弱的光暈下,我渴望嘗到讓人麻木的酒精的滋味,看著一杯杯的酒變空,知道自己喝得越快,就越快超脫於這個世界。

我走近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多少有點期待著我的手會直接穿過她的身體,就像我們在鬼片里看到的那樣。但是,沒有。我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我可以隔著衣服感覺到她瘦弱的身軀。

「你已經死了呀,」我脫口而出。

一陣風突然翻捲起地上的落葉。

「你不要想太多了,」她說。

寶兒·貝奈特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大家都這麼說。但是,不像其他善於講話的人,她同樣善於傾聽。在醫院裡工作的時候,她傾聽病人的訴說;在炎熱的夏天,坐在摺疊式的沙灘椅上,她傾聽鄰居們的閑聊;她喜歡聽人講笑話。她會笑得彎下腰去,順勢推推講笑話的人的肩膀。她是個好聽眾。她很迷人。那是人們對她普遍的看法。有魅力的寶兒。

但顯然,這些都只是爸爸的手還攬著她肩膀的時候的情形。離婚以後,離開了他的臂膀,其他女人就不希望這樣一個有魅力的女人離他們的丈夫太近了。

就這樣,媽媽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就好像得了鼠疫一般。她和爸爸以前不是一直同鄰居們玩撲克嗎?結束了。不是常常收到邀請,去參加生日派對嗎?再也收不到了。每年七月四日的國慶野外燒烤會還是舉行的——到處可以聞到炭燒的味道——但是沒有人邀請我們參加。聖誕節,照例會看到別人家的屋子前停著許多車,透過客廳窗戶可以看到許多大人走來走去。而我們的媽媽卻待在家裡,和我們在一起,和麵粉做餅乾。

「你不去那個派對嗎?」我們問她。

「我們在這裡不就是個派對嗎,」她這樣回答我們。

她讓我們覺得,留在家裡是她自己的選擇。就我們三個。很久以來,我以為新年之夜就該待在家裡,在冰激凌上灑上巧克力糖漿,在電視機前吹喇叭敲鈴鐺。直到有一年,我吃驚地發現我同齡的少年玩伴都利用這天晚上,偷家裡酒櫃中的酒喝,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總在這一晚穿戴整齊,八點一到就出門了。

「你的意思是,新年的晚上,你被你媽套牢了?」我的夥伴問我。

「是啊,」我悲哀地說。

但是,事實是,我魅力十足的媽媽,被我們套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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