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離婚後的家

爸媽離婚以後,我們試圖和以前一樣過日子。但是,左鄰右里不給我們這樣的機會。小鎮的生活像個節拍器;只要有一丁點抖動,節奏就變了。人們對我和妹妹更和氣了。在醫生的辦公室里,我們總能多拿幾根棒棒糖,我們買到的冰激凌球,也總比別人大些。在街上遇到老婦人,她們會熱切的摟住我們的肩膀問:「孩子們,過得還好吧?」這個問題讓我感覺她們像是在對大人說話,因為如果是對孩子說話,通常會問:「孩子們,在玩什麼呢?」一般對孩子的問題,關鍵詞總是「什麼」。

如果說,我們孩子得到了更多善意的關懷,那麼媽媽則沒有。那時候,沒有什麼人離婚。我生活中也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小孩的家庭有這樣的問題。離婚,至少在我們生活的那個地方,是醜聞,其中的一方,必遭譴責。

這個譴責落在了我媽媽身上,主要因為她還留在鎮上生活。沒有人知道雷和寶兒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雷已經離開此地,而寶兒還留在了這裡給人審判。她拒絕尋求別人的同情,趴在他人的肩膀上哭泣。更糟糕的是,她還年輕,又漂亮。所以對女人來說她是一個威脅,對男人來說是一個機會,對孩子來說是個奇怪的人。設身處地想一想,你會發現這真不是什麼好處境。

好幾次,我注意到我們在超市的貨架之間,推著購物車的時候,人們用特殊的眼光看著媽媽。這種特殊的眼光在媽媽送我們去學校的時候也能看得到。那是爸媽離婚後的第一年,她總是穿著她的護士白大褂和白鞋白襪送我們去學校。在校門口,她總是走出汽車和我們吻別,我能強烈地感覺到,其他人的媽媽們盯著我們看。呂貝塔和我變得很不自在,離學校越近,我們就越局促不安。

「給媽媽一個吻。」有一天,媽媽彎下腰說。

「不要了,」我邊說邊閃開。

「不要什麼?」她問。

「就是……」我聳起肩膀,皺著眉。「就是……不要啦。」

我不敢看媽媽的臉,所以我就看著自己的鞋。她彎著腰,一動不動,過了幾秒,才直起身子。我聽到她吸了一下鼻子。我感覺到她捋了捋頭髮。

等我抬眼看時,她已經開車走了。

有天下午,我和一個小夥伴跑到教堂的停車場玩球,教堂的後門突然開了,走出來兩個修女。我們以為做錯了什麼事情,站著沒敢動彈。但兩個修女朝我招了招手。她們各自端著一個鋁製的餐盤。我走近她們,可以聞到盒子里肉餅和青豆的味道。

「過來,」其中的一個對我說,把鋁盤子遞給我。「這是給你家的。」

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給我食物。但我又吃不準是不是可以對修女說「不,謝啦」。所以我默默接過盤子,端起盤子往家走,心想大概是媽媽特意定的。

「你拿的是什麼?」進屋時,媽媽問我。

「是修女給我的。」

她打開包住餐盤的保鮮膜,嗅了嗅食物的味道。

「是你問她們要的嗎?」

「沒有啊。我在那裡玩球。」

「你沒有問她們要?」

「沒有。」

「我們不需要別人的食物,查理。我們不需要別人的施捨,你要弄明白。」

我覺得需要為自己辯護。我還不太明白「施捨」是什麼意思,但我聽得出來,施捨不是什麼人人都想要的好東西。

「我沒有問她們要!」我抗議說。「我壓根不愛吃青豆!」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

「這又不是我的錯,」我說。

她從我手中接過兩個盤子,把裡面的食物統統倒在水槽里。她用一把大勺子,把肉餅一勺勺塞進水槽的下水口。然後是青豆。她的動作里充滿了怒氣,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她。她把所有的食物都塞進了那個小孔。然後,她擰開水龍頭,打開安裝在水槽孔里的攪拌機。攪拌機發出轟鳴聲,一會兒轟鳴聲突然變強了,說明塞進去的東西都已經被粉碎乾淨。媽媽移開水槽孔的蓋子,關上水龍頭,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好了,」媽媽轉過頭對我說,「餓了嗎?」

我第一次聽到別人稱媽媽為「離婚的女人」,是在一次全國性的棒球巡迴賽後。教練把隊員們的球棒都扔在他的客貨兩用車的後備廂里,另一個球隊有個隊員的爸爸從裡面錯拿了我的球棒。我跑去對他說:「這個是我的。」

「是嗎?」他邊看著手裡的球棒,邊問我。

「是啊。這根球棒是我放在自行車後帶過來的。」

他確實有理由懷疑我。大多數孩子是坐他們爸爸的車去參賽的。

「好吧,」他說著,把球棒遞還給我。然後,他眯縫起眼睛,問我:「你就是那個離婚的女人的孩子吧?」

我看著他,無言以對。離婚的女人?這個詞聽起來好古怪,我從來沒有把這個詞和媽媽聯繫起來。人們通常會問我,「你是雷·貝奈特的孩子吧?」我不知道哪種問法更讓我不舒服,是這個聽起來很古怪的新稱謂,還是那個熟悉的、但已經不再是我爸爸的那個人的名字。

「那你媽媽,怎麼樣啊?」他問。

我聳聳肩。「她很好。」

「是嗎?」他說。他在觀察我臉上的表情。「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感覺媽媽好像就站在我的背後,我是她和前面這個人之間唯一的阻隔。

「她很好,」我重複道。

他點了點頭。

某些人的點頭是不可信的。我就沒有相信他的點頭。

如果那天是我開始熟悉「離婚的女人」這個字眼,那麼,我還清楚地記得,是什麼時候,它變成了一個讓人懼怕的名詞。那天,媽媽讓我去食品店買一些番茄醬和卷餅。為了少走一點路,我繞到院子後面。轉過隔壁家的房子,我看到學校里兩個年級比我高的孩子,正鬼鬼祟祟靠在一起。其中那個頗為健壯的孩子,雷恩,似乎是想擋住胸前一樣什麼東西,不讓我看到。

「嗨,貝奈特,」他招呼我,語速顯得有些急促。

「嗨,雷恩,」我回答。

我看了看另外一個男孩。「嗨,盧克。」

「嗨,雞仔。」

「去哪裡?」雷恩問。

「范尼利食品店。」

「噢,是嗎?」

「是的。」

他藏在襯衫後面的手伸了出來。原來他拿著一個望遠鏡。

「用這幹嗎呢?」我問。

他轉過臉看看後面的樹。「這可是軍用物資,」他說,「是雙筒的。」

「能夠放大二十倍,」盧克補充道。

「讓我看看。」

他把望遠鏡遞給我,我舉起來,放到眼前。鏡筒的四周還帶著體溫的餘熱。我朝上看看,又向下看看。先看到模模糊糊天空的顏色,然後是一片松樹,然後是我自己的腳。

「他們打仗的時候用這個來偵查敵人,」盧克說。

「這是我爸爸的,」雷恩說。

我最恨聽到爸爸這兩個字。我把望遠鏡遞還給他。

「再見,」我說。

雷恩點點頭。

「再見。」

我繼續往前走,但總覺得有些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雷恩剛才迅速把臉轉向樹叢的方向的樣子,讓我心生疑竇。所以,我又繞過那幢房子,躲進樹叢,想看看他們究竟在做什麼。接下來,我所看到的那一幕,現在想來依舊能讓我怒火中燒。

那兩個人,緊緊挨著對方站著,他們不再面對著樹叢,而是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我家的方向。他們輪換著舉起望遠鏡。隨著他們望遠鏡的方向看去,鏡筒正對著媽媽卧室的窗口。我看到她的身影從窗框邊閃過,看到她把雙手舉過頭,我立即意識到:下班回家,換衣服,卧室。我感到自己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冰冷。有一樣東西在我的身體里,從腳底心一下子躥到了腦脖子上。

「噢,耶,」我聽到雷恩小聲歡呼著,「看那個離了婚的女人……」

我覺得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麼憤怒過,以前沒有,以後也再沒有過。我的雙眼冒著怒火,向比我年長的他們沖了過去。我從他們背後撲上去,一把抓住雷恩的脖子,拳頭像雨點般,落在一切正在移動的事物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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