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全新的開始

「那麼,今天,你就留在這裡吧?」我媽說。

她站在煤氣灶前用塑料勺打蛋。土司已經烤好,白脫油已經放在桌上。邊上還有一壺咖啡。我靠在椅子上,神思恍惚,好像連吞咽食物都很困難。我覺得如果我動作太快的話,身體就會爆炸。她腰間系著一條圍裙,她的行事舉動,從我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就好像這只不過是普通的一天。就好像是我突然出現,來看望她,而她就像往常那樣,替我做早飯。

「查理,可以嗎?」她問,「抽空和你媽待上一天?」

我聽到了鍋子里黃油和雞蛋嗞嗞冒著熱氣的聲音。

「呃?」她說。

她舉著平底鍋朝我走來。

「為什麼不說話?」

我花了好幾秒鐘才讓自己的喉嚨發出聲音來,就好像我在努力回憶應該怎樣發聲一樣。怎麼和死人說話呢?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表達方式?還是有一套暗語?

「媽媽,」終於,我說出話來,但聲音很輕。「這不可能。」

她從鍋里舀出雞蛋來,一勺一勺盛在我的盤子里。我看著她滿是青筋的手。

「吃吧,」她說。

從美國歷史上的某一點開始,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現在的父母能夠兩個人一起通知孩子,他們離婚了。讓孩子們坐下。告訴他們家庭規則的變化。而我的家是在這個啟蒙時代來臨之前破裂的;爸爸一走,就沒再回頭。

以淚洗面過了幾天後,媽媽重新塗上口紅,抹上睫毛膏,下廚房為我們做煎土豆。在遞給我們盤子的時候,她說:「爸爸不住這裡了。」好像事情就這麼簡單。就像戲台上換了一個場景。

我已經不記得爸爸是什麼時候把他的東西拿走的。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們發現屋子一下空了許多。門廳的柜子里空出許多地方。車庫裡也少了很多工具和盒子。我記得妹妹哭著問媽媽,「爸爸是不是因為我不乖才不回來的?」她還向媽媽保證,如果爸爸回來,她一定做個乖孩子。我記得我當時也想哭,但那時候,我已經能夠意識到,以後這個家裡,只有我們三個人了,不是四個,而我是其中唯一的男人。儘管只有十一歲,我還是能夠感覺到肩上擔負著的男子漢的責任感。

何況我以前哭的時候,爸爸常常要我「振作」。「振作起來,孩子,振作起來。」就像所有父母離異的孩子那樣,我努力想表現好一點,好讓那個離去的家長重新出現。所以我沒有流眼淚:雞仔,你不能哭。

最初那幾個月,我們以為爸爸的離去只是暫時的。爸媽吵架了。他們需要分開來冷靜一下。天下的爸爸媽媽都會吵架,不是嗎?我們的爸媽就常常吵架。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我和妹妹就常常趴在樓上的樓梯口,我穿著白短褲,妹妹穿著淺黃色的睡裙和芭蕾舞鞋式樣的拖鞋,聽他們在樓下爭吵。有時候,他們是為了我們而爭吵:

「在這件事情上,你就不能站出來,管一管嗎,雷?」

「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情!」

「怎麼不是!你總是讓我當惡人去教訓他們!」

有時候是關於工作:

「你就不能多花點精力在家裡么,寶兒!醫院裡的病人不是唯一需要你照顧的人!」

「他們病了,雷。你的意思是讓我對他們說:不好意思,這些事我幹不了,因為我丈夫還等著我回家,幫他燙襯衫?」

或者是關於我的棒球。

「訓練太多了,雷!」

「這對他有好處。說不准他就是棒球明星的料。」

「你看看他!他都要累死了!」

有時候,坐在樓梯的台階上,妹妹會用手捂住耳朵,嚶嚶地哭。而我總努力去聽他們在樓下到底講了些什麼,就好像我躡手躡腳,偷偷闖入一個成人的世界。我知道爸爸總是工作到很晚,在最後那幾年,他常常徹夜不歸,陪他的批發商,他告訴媽媽:「寶兒,你要知道,如果我不陪他們應酬,他們就會在生意上耍我。」我知道他在克林斯伍德開了另一家店。那個地方離開家大概有一小時車程,他一周去那裡工作幾天。我知道一家新店意味著更多的錢,更好的車。但我也知道媽媽一點也不覺得那樣有什麼好。

所以,是的,他們爭吵,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這會導致任何嚴重的後果。在那個年代,很少有父母離婚的。他們會想辦法解決。夫妻總是一起的。

我還記得我們一家一起去參加一個婚禮。爸爸穿著租來的燕尾服,媽媽穿著一條閃閃發亮的紅裙。宴會上,爸媽站起來跳舞。我記得我看到媽媽舉起右手,爸爸用他的大手握住媽媽的手。雖然還很小,但我已經能夠看出,他們是舞池裡最漂亮的一對。我爸個頭很高,身材像運動員,白襯衫下的肚子平平的,一點也不像其他人的爸爸那樣有一個啤酒肚。那媽媽呢?哦,她看起來好開心,塗著紅色唇膏的嘴唇向上微微翹著。媽媽開心的時候,漂亮得沒有人能比得上。她舞又跳得特別好,你除了盯著她看沒別的辦法。她的紅裙成了一個焦點,全場的目光都隨著她轉動。我聽到桌上有幾個老婦人在那裡頗為不滿地嘀咕,說著「有點過分啊」,「一點都不檢點」之類的話。雖然小,但我也能分辨出,她們是因為嫉妒她的美麗才那樣說的。

那就是我眼裡的爸爸媽媽。他們爭吵,但他們也跳舞。爸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以後,我還常常想起那個夜晚,我還幾乎讓自己相信,他會回來再看看她穿著紅裙子的模樣。他怎麼能夠不來呢?但過了一陣子以後,我就沒有了這個念頭。再回想起那場婚禮,我感覺像是在看一張褪了色的,度假時拍的照片。照片記錄的不過是一個很久以前曾經去過的地方罷了。

「今年,你們有什麼計畫?」爸媽離婚後的第一個九月,媽媽這樣問我。學校又要開學了,她是在問我們有什麼「新打算」、「新計畫」。妹妹要求去看木偶劇。我看著媽媽,第一次學會皺起眉頭說話。

「我想打棒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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