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屋子裡的人

老屋的廚房裡有一張橡木圓餐桌。有天下午,還在上小學的妹妹和我突發奇想,試圖用餐刀在桌上刻下我們的名字。刻到一半,聽到開門的聲音,媽媽下班回來了。我們趕緊把刀扔回到抽屜里去。妹妹隨手抓起一個她能夠得著的大傢伙,也就是一個半升容量的蘋果汁盒,放在桌上,企圖遮住我們的作品。媽媽進門的時候,還穿著護士制服,胳膊里還抱著一摞雜誌。「媽媽」,我們的招呼打得又急又快,讓她立即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因為,她的臉上立馬有了「你們兩個小孩子又幹了什麼調皮事」的表情。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當時的情景一看就很不對頭,才下午五點半,我和妹妹就坐在平常本應該空空如也的餐桌旁,桌子中間放著半加侖蘋果汁。

反正,她抱著雜誌,用胳膊肘把那盒蘋果汁推開了一點,看到桌上刻著「查」和「呂貝」幾個字——我們還沒來得及全部刻完——她的喉嚨里先發出響亮的、像是非常生氣的喘氣聲,然後大聲嚷道:「好么,非常好么!」我的小腦袋瓜想:或許我們幹得還真不賴。好就是誇讚的意思,對不對?

事情發生的時候,爸爸不在家,外出旅行了,媽媽威脅我們說,爸爸回家來肯定會發脾氣的。那天晚上,媽媽做了肉餅塞蛋——這道菜是媽媽照著菜譜學著做的,菜譜說不定就是她從那些雜誌里看來的——我和妹妹坐在餐桌旁,忍不住瞟我們的作品。

「你們把這張桌子徹底給毀了,」媽媽說。

「對不起,」我們嘀咕道。

「說不定,你們的手指還會被刀切到。」

我們坐在那兒聽媽媽的教訓,頭低低的,好像很懺悔的樣子,但其實我們心裡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只不過妹妹說了出來。

「那,是不是讓我們把名字刻完呢,至少那樣就完整了?」

聽她這樣說,我差不多屏住了呼吸。妹妹太勇敢了。媽媽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旋即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妹妹也笑了出來。我呢,笑得把滿嘴的肉餅沫子都噴了出來。

我們再也沒把那名字刻完過。桌上永遠留下了「查」和「呂貝」的字樣。爸爸回家發現這件事情後,自然免不了吹鬍子瞪眼。但後來的那些歲月里,在我們離開椒谷海灘鎮很多年以後,我覺得,其實媽媽還挺喜歡我們在家裡留下了一些印記,儘管那些印記不完整,還缺了幾個字母。

現在,我又坐在了這張餐桌旁,我看到了那些刀痕,還在那裡。我還看到了我的媽媽——或者是她的鬼魂,管她是什麼呢——她從另一個房間里拿來了一瓶消毒藥水和一塊毛巾。我看著她把消毒藥水倒在毛巾上,然後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襯衫袖子擼上去,好像我是一個從鞦韆上摔下來的小孩。或許你會想:在這樣荒謬的情景下,為什麼不大聲地把疑問說出來呢。這一切,顯然都是不可能的,首先要問的就是:「媽媽,你不是死了嗎?」

我只能說,事後想來,這樣問,就好比我現在跟你能解釋清楚一樣,是有道理的。但在當時,看到死去的媽媽再生,我的震驚程度讓我無力去求證其真實性。那像是一個夢,或許我身體的一部分在做夢,我不知道。假設你已經失去了媽媽,你能想像看到她又站在了你面前,近到伸手可以觸摸,可以聞到她的氣息嗎?我知道我們已經埋葬了她。我還記得葬禮的情景。我還記得自己象徵性地往她的棺木上掀了一鍬土。

但是,她現在就在我面前坐了下來,用毛巾擦我的臉和手臂,看到那些傷口,她皺起眉,小聲嘟囔道:「看看你!」——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我內心的感受。那一刻,溫情沖塌了我心裡的防線。已經很久沒有人願意和我靠得這般近了,願意這樣溫柔地幫我捲起襯衫的袖子。她關心我。她為我而緊張。我已經失去了讓自己活下去的自尊,而她卻在這裡幫我擦傷口,我又感覺到了自己是個兒子;我倒在她的懷抱,就像晚上睡覺倒在枕頭上那樣自然。而且,我不希望這一刻結束。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釋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就是不希望它結束。

「媽媽,」我喊,聲音微弱。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過這兩個字了。死亡奪走了媽媽,好像也把那個詞兒給永遠地偷走了。

「媽媽?」

那其實只是一聲哼哼,一聲因嘴唇的顫動而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哼哼聲。可是,這個世界上縱有千言萬語,還有哪兩個字,你從嘴裡喊出來的時候會有這樣的感覺?

「媽媽?」

她用毛巾輕輕柔柔地擦擦我的手臂。

「查理,」她嘆了口氣,「看看你闖的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