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雞仔的媽媽

爸爸曾對我說:「你要麼是媽媽的好寶貝,要麼是爸爸的乖兒子,但不可能把兩者都給佔全了。」

就這樣,我選擇了做爸爸的乖兒子。我學他走路的樣子。我模仿他深沉的,有些沙啞的笑聲。因為他喜歡棒球,所以我總是戴著我的棒球手套,他扔出來的球,我竭力去接,雖然有時候球很重,打在手上,疼得讓我幾乎忍不住哼哼。

學校放了學,我就奔到爸爸在卡夫街上經營的賣煙酒的店,一直呆到晚飯時間。我的玩具就是店裡的空紙箱。等到下班,爸爸就開著一輛天藍色的別克轎車,我們一起回家,有時候,爸爸會把車停在車道上歇一會兒,點上一支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聽聽廣播新聞。

我有個妹妹,叫呂貝塔。那時候,她最中意一雙粉紅色的小芭蕾舞鞋,無論去哪裡都穿著。記得我們一家人去鎮上餐廳吃飯的時候,媽媽會抱著她去女廁所——她粉紅色的小鞋子滑過瓷磚地板——而我則跟著爸爸去男廁所。所以,在我小小的腦海里,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安排的:我和他,她和她。女士。男士。媽媽的。爸爸的。

爸爸的乖兒子。

我是爸爸的乖兒子,直到一個炎熱、而無雲的春天的早晨。那是一個星期六,我上五年級。那天我要參加兩場棒球比賽,對手是由康納管道工程公司贊助的紅雀隊,他們總是穿著鮮紅色的羊毛球衣。

我穿著運動長襪、戴著棒球手套走進廚房的時候,太陽已經把廚房照得暖暖的。我看到媽媽坐在餐桌旁抽煙。媽媽是個漂亮的女人,但那個早晨,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漂亮。她咬著嘴唇,沒有抬眼看我。我依然記得,我聞到烤糊了的麵包片的味道,我以為她是因為早餐沒有做好而不開心。

「我就吃點麥片好了,」我說。

我從碗櫥里拿出一個碗。

她清了清嗓子。「你的比賽什麼時候開始,寶貝?」

「你感冒了嗎?」我問。

她搖了搖頭,用一隻手貼住臉頰。「比賽是什麼時候?」

「我不曉得,」我回答。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戴手錶。

我拿出牛奶瓶和一大盒玉米片。倒玉米片的時候,我動作太快,好些玉米片從碗里撒了出來,落在桌子上。媽媽一片一片的把它們撿起來,捏在掌心裡。

「我送你去,」她小聲說,「不管什麼時候。」

「爸爸不能送我去嗎?」

「爸爸不在這裡了。」

「爸爸去哪裡了?」

她沒有回答。

「他什麼時候回來?」

媽媽捏緊了玉米片。玉米片被她碾成了粉末。

那天起,我成了媽媽的兒子。

我剛才說,我看到了死去的媽媽,我一點不開玩笑。我真的看到了她。她站在球員候場區邊上,穿著一件粉紫色的外套,捏著個小包。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看著我。

我想要站起來,朝她那個方向走。但我起不來,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是疼的。意識里,我想要叫她,喊她的名字,但我的喉嚨發不出聲。

我垂下腦袋,合攏手掌。我努力撐住自己,把身體抬起來一點。我再抬頭。

她不見了。

我不指望你相信我。我知道,聽起來我像是瘋了。我們看不到死人,死人也不會來看我們。一個人從水塔上跳下來,一心要把自己給摔死,結果非但沒有死,還奇蹟般地看到了他死去的媽媽,拿著包,在棒球場三分線的地方站著。

你腦子裡可能正在懷疑的事情,其實我都已經懷疑過了:那是幻覺,是想像,是酒鬼的神志不清,是稀里糊塗的腦瓜在犯稀里糊塗的傻。我已經說過了,我根本不指望你相信我。

但是,這事確實發生了。她站在那裡。我看到了她。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裡躺了有多長時間,反正,我勉強讓自己站了起來,往前走。我拍掉了膝蓋和手臂上的沙土和瓦礫。我身上有十來處傷口,大多是些小擦傷,也有幾個比較厲害。我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我穿過一片熟悉的草地。晨風吹過,樹木搖動,帶起黃色的落葉飛舞,宛若細密的、飛旋的雨幕。我已經兩次自殺而未遂了。還有比這更慘的嗎?

我朝著自家的老屋走去,決意要在那裡結束一切。

親愛的查理:

祝你今天在學校里過得愉快!

午飯時間我會來看你的,我們可以一起喝奶昔。

愛你每一天

媽媽

(引自雞仔貝奈特的記事本,195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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