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照片

憤怒的老虎比馴服的馬匹更聰明。

照片里一切都一清二楚,它是我能想到最具說服力的犯罪證據。

他們身著制服在草地上站成一排,動物的屍體在他們面前一字排開——野兔、一大一小兩隻野豬、幾隻鹿,還有許多野雞和鴨子,有綠頭鴨,也有綠翅鴨,微小如句點。動物的屍體如同寫給我的長句,那些鳥則構成了省略號,代表著無盡的延續。

但照片角落裡的那團東西使我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鬼怪,你當時一直忙著處理大腳的屍體,沒有注意到這些。在我掙扎著對抗劇烈的噁心時,你還說了句什麼。誰會認不出這白色的毛髮與這黑色的斑點呢?照片的角落裡躺著三條狗的屍體,擺放得整整齊齊,是他們的戰利品。其中一隻我並不認識,而另外兩隻——正是我的「小姑娘們」。

男人們穿著制服威風凜凜,面帶微笑地擺好姿勢拍照。我能一眼認出他們是誰。中間是警察局長,他旁邊是董事長。福南特沙克穿成突擊隊員的樣子,站在另一側,沙沙神父戴著羅馬領站在他身邊。還有醫院院長、消防隊長、加油站老闆。一個個都是家中的父親,模範公民。照片中,他們的幫手和趕獵物的人稍稍靠邊,沒有擺出姿勢,站在了這排重要人物的後面。大腳半個身子轉向一側,像是剛停下手中的活,在最後一刻才跑進照片里。還有一些留著大鬍子的人抱著樹枝,因為它們正要點燃狩獵的篝火。要不是他們腳下那些躺著的屍體,看到這照片還真會以為這些人在慶祝一件喜事呢,如此歡呼雀躍。一鍋又一鍋的酸菜香腸燉肉,串在棍子上的香腸和肉串,一瓶又一瓶在水桶里冰鎮著的伏特加。在這些鞣製皮革、上過油的獵槍、酒精和汗水裡透著男性氣味。這是一種掌控的姿態、權力的徽章。

我甚至不需要仔細研究,一眼便準確地記住了照片中的每一處細節。

當時我感到的是一種解脫,這一點也不足為奇,因為我終於知道「小姑娘們」的下落了。之前我一直四處找尋著它們,直到聖誕節後我才最終放棄了希望。我去過各個山間旅館,問了很多人,還到處張貼告示。「杜舍依科女士的狗丟了,有人見過它們嗎?」學生們也幫著四處打聽。兩隻狗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如石沉大海般杳無音訊。沒人見過它們——都已經死了,哪還會有人瞧見呢?現在我已經能猜到它們的屍體在哪兒了。有人曾告訴我,福南特沙克總是把打獵後剩下的東西帶回養殖場喂狐狸。

大腳一開始便知道這件事,他一定還在嘲笑我的悲痛。他看著我如何聲嘶力竭地喊著它們,甚至跨到了國境的另一邊。可他卻不曾透露一個字。

在那個不幸的夜晚,他把偷獵來的鹿煮來吃了。說實話,我一直不理解「偷獵」和「狩獵」之間的區別,兩者都是殺戮。第一種是隱匿而違法的;第二種卻是在法律冠冕堂皇的庇護下光明正大地進行。他就這樣被骨頭卡住,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這是懲罰——這種想法已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鹿要懲罰他,因為他用如此殘忍的手法殺害了他們。它們用自己的身體把他噎住了,用骨頭卡住了他的喉嚨。為什麼獵人們對大腳的偷獵行為放任不管呢?我不知道。我認為,關於狩獵後發生的那些事,大腳知道得太多了。而沙沙神父卻一直試圖讓我們相信,每次狩獵過後他們都會進行道德的辯論。

西弗彥托派烏克,當你在搜索手機信號時,我找到了這張照片。我把鹿頭收了起來,好將這些殘軀碎片予以安葬。

在那個可怕的夜晚,我給大腳換過衣服,清晨我回到家裡,這時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在大腳屋前的那些鹿告訴了我要做什麼。它們在這麼多人里選中了我,也許是因為我不吃肉。而且它們也希望我能以它們的名義繼續行動。它們就像休伯特遇見的那隻麋鹿一樣出現在我面前,讓我在隱匿的角落,成為正義的懲罰之手。不僅是為了鹿,也是為其他所有動物討回公道,因為它們在議會裡沒有發言權。它們還給了我一個精巧的工具,沒人能猜到是什麼。

我跟蹤了警察局長好幾日,這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感。我一直在觀察他的生活,他的生活索然無味。我發現他常去福南特沙克開的非法妓院,還發現他只喝絕對伏特加。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在路邊等著他下班回家。我開車跟在他後面,他和以前一樣,始終未注意到我。沒人會注意一個拿著兜子到處亂逛的老太太。

我在福南特沙克家門口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出來,當時風雨交加,我被凍壞了,就回了家。但我知道他每次喝酒後都會穿過山隘走小路回來。我當時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想和他站著面對面談一談,並且這次得我說了算,而不能像在警察局時那樣,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報案人,一個大驚小怪的瘋子,一個成事不足的可憐、可笑之人。

也許當時我想嚇唬他。我穿了一件黃色的雨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巨型的小矮人。我看到之前掛在屋前李子樹上那隻裝鹿頭的塑料袋。裡面積滿了水,已經完全凍住。我把它從掛鉤上摘了下來,帶在了身上。至於有什麼用途,當時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發生的時候,人們不會考慮這些。我知道迪迦那天晚上要來,所以我不能在警察局長家等待太久。正當我開到山隘時,他的車開了過來。我想,這也許也是一個信號。我下車走到路上,揮著雙臂。這就對了,他被嚇了一跳。我摘下帽子,好讓他看清我的臉。此時的他已怒不可遏。

「您又想幹什麼?」他探出車窗沖我喊道。

「我想給您看樣東西。」我說道。

我也不清楚下一步要怎麼辦。他雖有所遲疑,但因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此時更熱衷於冒險。他於是下了車,晃晃悠悠地,跟著我走了一小段。

「你想給我看什麼?」他問道,對我以「你」相稱。

「一個與大腳之死有關的東西。」當時想到什麼我便直接說了。

「大腳?」他不解地問道,之後一下便明白過來,不懷好意地笑著,「哦,對,他的腳確實很大。」

他好奇地跟著我往左走了幾步,朝著灌木叢和那口井走去。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是你開槍打死了我的狗?」我突然轉向他問道。

「你想給我看什麼?」他憤怒地試圖掌控局面,好讓我知道這裡應該誰來發問。

我的食指像手槍槍管一樣瞄準他,朝他肚子推了一下。

「是你開槍打死了我的狗?」

他笑了一下,然後立刻放鬆下來。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是。」我說道,「回答我的問題。」

「不是我打死的。可能是福南特沙克,也可能是神父。」

「神父?神父打獵?」我驚愕失色,一時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不打獵?他是隨隊牧師,跟著打獵唄,就是這樣。」

他的臉浮腫難看,雙手一直在擺正褲腰帶。我沒想到他那裡藏著錢。

「轉過去,老太婆,我要尿尿。」他突然說道。

「他開始瞎摸褲子拉鏈時,我們已經站在井邊了。我想都沒想,就拿起裝滿冰塊的塑料袋,像是要擲鏈球一樣。當時我的腦子裡一閃而過:這就是『die kalte Teufelshand 』,對了,這句話出自哪兒?我有沒有跟你們說過?我的那些獎牌就是擲鏈球擲來的。我拿了1971年的全國亞軍。我的身體立刻找回了熟悉的姿勢,積蓄了全身的力量。啊,人體是多麼的聰明。可以說是它做出了決定,擊打了過去。」

我只聽到了碎裂的聲音。警察局長還站了一會兒,搖搖晃晃地,臉上立刻開始流血。這冰冷的一擊打中了他的頭部。我的心怦怦直跳,只聽見血液在體內流動的聲音,大腦一片空白。我看到他倒在井邊,慢慢地,緩緩地,甚至稍顯優雅。他的肚子堵住了井口。不需要多大力氣就可以把他推到井裡,真的。

一切就是這樣。我沒再多想這件事。我確定是我殺了他,而且我並沒覺得這有什麼。我沒有受到一點良心的譴責,甚至感到如釋重負。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我從口袋裡掏出「上帝的手指」——我在大腳家找到的那隻鹿蹄。我把鹿頭和三條鹿腿埋好了,留了一隻鹿蹄在身邊。我也不知為何。我用它在雪地上製造了很多混亂的蹄印。我本以為這些蹄印能留到早上,以此證明鹿來過這裡。但是只有迪迦你看到了它們。天上下起了雨,把蹄印抹掉了。這也是一個信號。

我回到家,然後開始做我們的晚飯。

我知道自己很幸運,也正是這份幸運給了我勇氣。這難道不正是表明我遇上了行星賦予的好時機嗎?周遭的罪惡蔓延卻沒有人去干預,這是怎麼一回事?如同我寫給政府機關的那些信一般嗎?他們應該給予反饋,卻沒有任何迴音。難道我們要求他們介入的理由不夠充分嗎?我們可以容忍那些僅帶來些許不快的瑣碎之事,但卻不應忍受如此普遍的毫無意義的暴虐。其實很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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