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午夜射手

折磨金龜子靈魂的人,

是在無盡的黑夜中編織涼亭。

早在采蘑菇愛好者的舞會開始兩周前,我就去了「好消息」的店裡。我們在倉庫中堆積如山的服裝里搜尋著合適的衣服。可惜對成年人來說選擇的餘地並不大,裡面大多是童裝。但這反倒讓人感到欣喜,這說明孩子們還是可以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青蛙、佐羅、蝙蝠俠、老虎。可我們還是沒能找到一個有模有樣的狼頭面具。我打算裝扮成一匹狼,面具之外的部分由我們自行解決。這一身裝束就像是為我量身定製的一樣,由毛皮連體服、毛絨手套做的爪子和面具組成。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從狼嘴裡看到外面的世界。

可惜鬼怪的情況則要糟糕許多,我們沒能為他偉岸的身軀找到一件合適的衣服。對他來說所有的衣服都太小了。最後,好消息想出了一個簡單卻行之有效的辦法。既然我們已經有了狼……剩下的就只差說服鬼怪了。

舞會當天一早就下了一場暴雨。正當我在觀察大雨是否給我的實驗豌豆造成損害時,林務員的車從我前面路過。我揮手示意他停下來。他是一個友善的年輕人,我自己偷偷地叫他狼眼,因為我敢保證他的瞳孔肯定有點問題——我總覺得它們細長到不可思議。他在這兒出現,也是因為這場暴雨。他得統計整個地區因暴雨而折斷的老雲杉。

「您知道紅翅扁甲嗎?」我直奔主題,跳過了禮貌的寒暄。

「知道,」他答道,「大概知道。」

「那您也知道它在樹榦里產卵?」

「很遺憾,我知道。」我能看出來,他在儘力猜想我這次提問背後的目的,「它產卵的時候會破壞寶貴的木材。您到底想問什麼?」

我簡明扼要地跟他說明了問題,幾乎原封不動地把波羅斯的話告訴了他。從狼眼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把我當成了瘋子。他眼睛一眯,露出了一種屈尊俯就的笑容,像是對孩子說話一般對我說:

「杜申科女士……」

「杜舍依科。」我糾正道。

「您真是個好人。所有的一切您都盡全力呵護。但您總不會覺得,因為樹榦里有扁甲,我們就不能砍伐樹木了吧?可以給我點冷的東西喝嗎?」

我體內所有的能量突然間消散殆盡。他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兒,如果我是波羅斯或者「黑大衣」的話,他可能還會好好聽我說,並且說出自己的理由來和我討論。雖說他並不是不喜歡我,我甚至還能感受到他對我的同情,但對他來說我就是個老太婆,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生活著的一個有些瘋癲的老太婆,既不中用,也不重要。

我緩緩地往屋裡走去,他跟在我身後。他在露台上放鬆地坐了下來,暢快地喝了半升果汁。我一邊看著他喝果汁,一邊在心裡想著,我本可以給他往裡面擠上一點鈴蘭汁,或者把阿里給我開的安眠藥磨成粉加進去。等他睡過去了,我就把他關在鍋爐房裡,只給他麵包和水,關上他一段時間。或者相反,我也可以把他喂胖,每天量一量他手指的粗細,看他何時胖到可以烤著吃。這樣他就該學得規矩了。

「現在大自然已經沒有什麼是自然的了。」他說道,這時我才看清這個林務員到底是什麼人:公職人員。「已經太晚了。大自然的機制已經錯亂了,現在要把一切都控制起來,才能避免災難的發生。」

「扁甲會給我們造成災難嗎?」

「當然不會。我們需要用木材做樓梯、地板、傢具和紙。您是怎麼想的呢?因為紅翅扁甲在那裡繁殖,我們就要踮著腳在森林裡走路嗎?我們得獵殺狐狸,不然的話,它們的數量會增長到威脅其他物種的程度。幾年前,野兔的數量多到田地都被它們毀了……」

「我們可以撒一些避孕藥,讓它們不再繼續繁殖下去,而不是殺死它們啊。」

「哎呀,您知道那要花多少錢嗎,而且還不怎麼奏效。這個吃得少了,那個又吃得太多了。既然自然的秩序已經不復存在,那人類就得維持秩序。」

「狐狸……」話一出口,我就想到了在捷克邊境來回遊走的那隻尊貴的「領事」。

「哦,對了。」他打斷了我,「就拿養殖場里跑出來的那幾隻狐狸來說好了,您能想像它們會造成多大的危害嗎?幸好其中幾隻已經被抓住送到另一個養殖場了。」

「不!」我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實在難以接受這件事。隨即又感到一絲欣慰,畢竟它們至少體驗過自由。

「它們已經沒有在野外生存的能力了,杜舍依科女士。它們會死的。不會捕獵,飲食結構已經變了,肌肉也退化了。到了野外漂亮的皮毛還能有什麼用?」

他看了我一眼,我觀察到他虹膜中的色素分布得很不均勻。他的瞳孔完全是正常的、圓的,與我們每個人一樣。

「您別太往心裡去,也別再這麼以天下為己任了。一切都會好的。」他從椅子上坐了起來,「好了,幹活去嘍。我們要把那些雲杉拉走。說不定您想買點柴火過冬?現在正是時候。」

我拒絕了。他離開之後,我突然敏銳地感受到了自己沉重的身體,完全沒有興緻參加任何活動,更別說去參加那群無聊的采蘑菇愛好者的舞會了。為了找蘑菇而整天在森林裡遊盪的人肯定是無聊透頂。

這身行頭讓我悶熱難耐,尾巴一直拖著地,所以我必須得十分小心,避免踩到它。我開著「武士」到了鬼怪家門口,一邊等他,一邊欣賞著他的芍藥。過了一會兒他出現了,我被驚得目瞪口呆。他穿著黑色短筒靴、白色長筒襪、可愛的花裙子,還配了一個小圍裙,他在下巴上打了個蝴蝶結,把頭上的小紅帽系了起來。

他氣鼓鼓地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位置上,去消防站的路上也一直一聲不吭。他把小紅帽放在膝蓋上,等我們到消防站門口時才把它戴上。

「你也看到了,我一點幽默感都沒有。」他說。

在參加完專門為采蘑菇愛好者舉行的彌撒後,所有人徑直來到了這裡。這會兒大家才剛剛開始敬酒。董事長興緻勃勃地參與進來,他對自己的完美形象是如此的自信。以至於直接穿了一身西服就來了,裝扮成了他「本人」。大部分參加舞會的人現在才開始在衛生間換衣服,肯定是因為不敢直接穿著那身裝束去教堂。膚色不甚健康的沙沙神父也在,他穿著自己的黑色長袍,看來也只是把自己裝扮成了神父。受邀而來的鄉村主婦俱樂部演唱了幾首民歌,然後樂隊便開始演奏。說是樂隊,其實只有一個人。他用電子琴靈活地切換著各種樂器的聲音,就這樣把所有流行歌曲惟妙惟肖地模擬了出來。

舞會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音樂聲很大,現場異常喧鬧,在音樂聲的籠罩下難以和別人交談,因此所有人都忙著吃沙拉、酸菜香腸燉肉和熏肉片。掛著各種蘑菇的側廊上放著兩瓶伏特加。沙沙神父吃完東西又小酌了幾杯,隨後便起身離席,和大家道了別。等他走了,大家才開始跳起舞來,彷彿神父在場會讓他們感到尷尬。音樂聲從舊消防站高高的屋頂上回蕩而來,落在了每位舞者的身上。

一位穿著白色襯衫的瘦小女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直挺挺地坐著。她讓我想到了鬼怪的那條母狗瑪麗莎緊張顫抖的樣子。之前我看見她走到微醺的董事長身邊說了幾句話。董事長朝她側了一下身子,然後繃緊了臉,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想必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因為她痛得身子往後縮了一下。然後他擺了擺手,像是在趕走惱人的蟲子一樣,接著便消失在了成雙成對跳舞的人群里。因此,我判斷這個女人一定是他的妻子。她回到了桌旁,用叉子戳著酸菜香腸燉肉。裝扮成小紅帽的鬼怪大受歡迎,落單的我便走到她那兒自我介紹了一下。「啊,是您啊。」她愁雲密布的臉上突然閃現了一絲笑容。我們努力試著聊天,但是除了音樂的吵嚷之外,還有木地板上的舞步發出的轟鳴,咚咚咚……為弄明白她在說什麼,我只能認真地盯著她的嘴。我明白了她很想儘快把丈夫拉回家。眾所周知,董事長是一個沉迷玩樂之人,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總是抱有一種危險的波蘭傳統式幻想。事後就不得不把他乾的荒唐事給壓下去。聊著聊著,我們還發現他們的小女兒曾跟我學習過英語。接下來的對話都因此而順暢起來,我還得知他們的女兒認為我很「酷」。這樣的褒獎讓我很開心。

「真的是您找到了我們警察局長的屍體嗎?」那個女人一邊問我,一邊用目光搜尋著丈夫的高大身影。

我承認是我找到的。

「您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了。」

「您也知道,遭遇這一切的都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們走得很近。我丈夫可能也在害怕,但是我不太清楚他們之間有什麼利益關係。只是有一件事讓我一直受到煎熬……」她猶豫了一下便沉默了。我看著她,等著她說完這句話,但她只是搖了搖頭,眼裡還噙著淚水。

音樂變得更加吵鬧,因為他們正在演奏《嘿,獵鷹!》。所有目前還沒去跳舞的人都心急火燎地離開座位,走向了舞池。我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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