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蝙蝠的歌聲

紅胸知更鳥被困於囚籠,

天神為之震怒。

致警察局:

今年一月我的鄰居身亡,一個半月後警察局長身亡,但本地警察局對兩起案件的調查均沒有任何進展,令我深感不安,並迫使我寫下這封信。

兩場悲劇都發生在我周遭,相信各位可以理解我的擔憂與不安。

我個人認為有許多確鑿的證據顯示他們是被謀殺的。

我和我的朋友們雖未目睹案發過程,卻是在警察之前第一時間抵達了案發現場,這是事實。若不是因此(我知道,事實對於警察而言,如同磚塊之於房屋,抑或細胞之於生物——是事實構建了整個調查體系),我也絕不會如此斷言。在第一個案件中與我一同抵達案發現場的是我的鄰居西弗耶爾施臣斯基,第二次則是我以前的學生,迪迦。

我認為,有很多證據可以表明二人是被謀殺的:

第一:兩起案件的案發現場都曾出現過動物。在第一起案件中,本人及證人西弗耶爾施臣斯基均親眼見到在大腳的屋子周圍有一群鹿出沒(與此同時,它們的同伴已成了受害人廚房裡的殘羹冷炙)。而在警察局長的案件中,兩名證人(包括筆者)在陳屍的那口井周圍的雪地上曾發現大量鹿蹄印。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些可以把我們直接引向兩起罪案兇手的關鍵證據很快就被毀掉了。

第二:通過研究死者的星點陣圖(俗稱星盤),我得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結論,兩起案件中的被害者顯然都有可能是被動物攻擊致死的。二人星點陣圖中的行星位置分布極為罕見,因此我建議警察局對此引起重視。隨信附上兩幅星點陣圖,希望警察局的占星學家可以研究一下,以此證明我的結論。

此致

杜舍依科

波羅斯在我家留宿的第三天或第四天,鬼怪跋涉而至。這又該算是一件大事,因為他幾乎從未拜訪過我。我感覺他好像是來做調查的,我家裡有個陌生男人讓他有點不安。他走路半弓著身子,一隻手扶著後腰,臉上一副痛苦的表情,嘆了口氣,坐下了。

「後腰痛。」他直接說了這麼一句。

原來他想新建一條從小院通往房子的小道,誰料剛在桶里攪拌完水泥,已經要把它倒出來了,彎腰去拎水泥桶的時候,脊椎里有個東西發出一聲脆響。疼痛讓他沒法把腰挺直哪怕一點點,所以他還保持著伸手拎桶的姿勢,看著很不舒服。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好了一點,於是過來叫我幫忙,因為他知道我懂各種建築,也知道我去年是怎麼用類似的方法倒水泥的。他用審視的眼神瞟了一眼波羅斯,尤其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小辮子上,他肯定覺得小辮子只是波羅斯特立獨行罷了。

我介紹他們認識,鬼怪伸出了手,但明顯態度很猶豫。

「在這附近轉悠不太安全,因為現在這兒有怪事發生。」他用威脅的語氣說道,但波羅斯無視了他的警告。

為了避免水泥凝固在桶里,我們立刻趕了過去。我和波羅斯一起幹活,而鬼怪則坐在椅子上,用建議的口吻向我們發號施令,每句話的開頭都是:「我建議你們……」

「我建議你們一點一點地倒,這邊一點兒,那邊一點兒,等鋪平了以後再往上加。我建議你們在它沒固定住之前先等一會兒。我建議你們不要互相妨礙,因為這會造成麻煩。」

他的話讓人相當氣憤。但幹完活之後,在溫暖的太陽照耀下,我們坐在他房前,那裡的芍藥在慢慢次第盛開,整個世界都像是被薄薄地鍍上了一層金。

「你們這輩子都做過什麼?」波羅斯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來得如此意外,使我瞬間陷入了回憶。往日情景開始在我眼前浮現,回憶就是這樣,記憶中的一切總是比現實更美好。說來奇怪,我們竟一下都沉默了。

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已經沒有哪個地方能夠讓我產生歸屬感,讓我真正眷戀。那些度過童年與青春的地方、昔日度假的鄉村、初戀時那個長椅不太舒服的公園、曾經生活的城市、咖啡店和家,都已不復存在。讓人更心痛的是,即便它們的形態外觀依舊,也早已人去樓空只剩空殼。我無處可歸,似是被鎖在囚籠。牢房的牆壁就是眼前的地平線,牆外則是屬於他人的陌生世界。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只有「此時此地」,因為每一個「以後」都是模稜兩可,每一個「未來」都是勉強勾勒而難以預測,如同輕風拂過便可摧毀的海市蜃樓。當我們如此坐著默默不語時,我的思慮卻沒有停止。這勝過言語。我不知道兩個男人當時在思考些什麼,也許與我相同。

我們約定晚上再見面,三個人一起喝了點紅酒,甚至還一起唱起了歌。我們從《今日無緣到你身邊》 開始,但唱得低怯,好似「夜晚」碩大的耳朵埋伏在朝著果園的窗外,準備竊聽我們的每一縷思緒,每一個詞語,甚至是每一句歌詞,之後把它們遞交到最高法院進行審查。

只有波羅斯滿不在乎。這倒是可以理解——他沒在自己家裡,而客人們的表演往往是最為最瘋狂的。他靠在椅子上,裝作彈吉他的樣子,閉著眼睛開始唱:

得兒 衣茲 鵝 豪斯 音 紐 奧爾林斯

得一 考 澤 瑞京 散……

而我們就像著了魔一般,竟然找著了曲調和歌詞,面面相覷,驚訝於這突如其來的共鳴,一起唱了起來。

結果發現,我們三人都只會唱到「哦母親,告訴你的孩子」這句,凸顯了我們糟糕的記憶力。從那段開始我們只能跟著曲調隨意附和,假裝知道自己在唱些什麼,實際上卻茫無所知。我們會突然放聲大笑。啊,當時是如此的美好而令人動容!後來我們靜靜地坐著,努力回憶著其他歌曲。不知道其他兩位歌手情況如何,反正我的整個歌單都從腦子裡飛走了。波羅斯從房裡拿來了一個小塑料袋,從裡面拽出來一株乾草葯,開始用它捲煙。

「老天爺,我二十年沒抽煙了。」鬼怪突然說道。只見他兩眼放光,我則一臉驚奇地望著他。

那個夜晚很明亮。六月的圓月被叫作「湛藍滿月」,因為那時月亮會呈現出極其美麗的藍色。根據我的《星曆表》上所載,那一夜只有五個小時。

我們坐在果園裡的老蘋果樹下,樹上已經結出了蘋果。果樹窸窸窣窣,散發著陣陣香氣。我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每句話語之間的停頓似是永無休止。時間在我們面前展開,我們聊了整整幾個世紀,重複著相同的語句,一次由這張嘴裡道來,一次又從另一張嘴裡吐出。我們已然忘了正在反駁的論點正是自己之前捍衛的那個。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有互相爭論,而是進行了一次談話,一次三方對話。參與對話的是三個物種——屬於另一人種的人類、半人類和半獸類。我知道在花園和森林中有許多我們的同類。我們的臉被毛髮遮蓋著,都是些奇怪的生物。蝙蝠聚集在樹上唱著歌。它們尖細、顫抖的聲音輕擊著迷霧極微小的顆粒。籠罩著我們的黑夜開始輕輕地敲鐘,召集所有生物進行夜間的禮拜。

波羅斯已在屋子裡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我和鬼怪則一言不發地坐在一起。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盯著我,使我不得不避開他的目光,望向樹影。我藏在那裡。

「原諒我。」他只說了這麼一句。我的腦袋像巨大的火車頭一樣開動了起來,只為了能夠理解他的這句話。鬼怪要我原諒他什麼呢?我回想起曾有幾次跟他打招呼沒有得到他的回應。或者我給他送信的時候,他隔著門檻和我說話,沒有讓我進屋,走進他美麗整潔的廚房裡。還有我疾病纏身差點在床上咽氣時,他從沒關心過我。

但這些都不是我要原諒他的事啊。也可能他想的是自己那穿著黑色大衣的兒子,冷漠而又面帶諷刺。那又怎樣,畢竟我們也無法替自己的孩子負責。

波羅斯總算出現了。他站在門中間,拿著我的筆記本電腦,反正之前他也已經用過了。他把自己的狼牙形狀的掛件插入了電腦。寂靜持續了好一段時間,我們一直在等待著某種信號。

最後我們聽到了雷鳴,但它既沒有令我們感到驚奇,也沒有嚇到我們。雷鳴蓋過了迷霧的鐘聲。我感覺這音樂是最合時宜的,似是專門為那一晚所創作。

「風暴中馳騁的騎士」 ——歌聲從某處傳來。

風暴中馳騁的騎士

從我們的誕生之地出發

來到我們被遺棄的世界

像一條沒有骨頭充饑的狗

一個孤獨的演員

風暴中馳騁的騎士

波羅斯在椅子上輕盪,嘴裡低聲吟唱。同樣的歌詞循環往複,始終未變。

「為什麼有的人又壞又討人厭?」波羅斯煞有介事地問道。

「土星。」我說,「依據古代傳統的托勒密占星術,這是土星造成的。因為土星的一些不和諧的相位帶來的力量會塑造卑鄙下流、孤獨、哀怨的人。這種人對他人存在敵意,他們膽小、無恥、陰鬱、言語下流,不關愛自己的身體,醉心於陰謀之中。他們永不知足,對任何東西都不滿意。你說的是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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