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中見大

當雲雀翅膀受了傷,

智天使也停止了歌唱。

每到五月,牙醫會把他古董般的牙鑽和同樣老舊的牙科治療椅搬出來,不情願地宣告春天的來臨。他用抹布擦了幾下灰塵,一下、兩下,掃去上面的蛛網和乾草。這兩個器械在穀倉里度過了整個冬天,只是偶爾急用時才拿出來。冬天牙醫基本不工作,這個季節什麼都做不了,人們也不關注自己的身體健康。另外,冬天天黑得早,牙醫眼神還不好,他需要的是五六月明亮的光線,可以直接照到病人的嘴裡。他的病人都是森林裡的工人和長著大鬍子的男人,這些人整天站在村裡的小橋上,所以大家都說他們醉心於「橋樑建設」。

四月里地上的泥土就干透了,我借著每天散步巡視的機會,越發大膽地在附近探險尋奇。牙醫住在採石場旁一個叫阿赫特豪茲亞的小村落里,我很喜歡在這個季節到那裡轉轉。像往年一樣,我又看到了令人驚奇的景象——湛藍的天空下,嫩綠的草地里,立著一把破舊的白色牙科椅。上面總是半躺著一個朝太陽張著嘴的人。牙醫手裡拿著牙鑽,俯身站在治療椅旁。他的一隻腳有節奏地踩著椅子上的踏板,這種單一的律動從遠處難以察覺。幾米外還站著三兩個人,他們安靜地喝著啤酒,心會神凝地盯著這一幕。

牙醫的主要工作是給人拔掉蛀牙,至於治療——只是偶爾為之。他還會做假牙。在注意到牙醫的存在之前,我曾思考過多次——住在這附近的究竟是什麼人種?他們當中很多人的牙齒都很有特點,好像都屬於同一家族,有著相同基因和星盤結構。尤其是那些老人,他們的牙又細又長,泛著藍影。真是奇怪的牙齒!我還有另一種假設,因為聽說普瓦斯科維什附近的地下深處含有鈾礦,容易引發各種異常,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些都是牙醫做的假牙,是他的商標,他的品牌。如同每個藝術家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

我認為,如果他在這兒行醫合法,那麼真該成為科沃茲克山谷的一處旅遊景點。可惜多年以前他就因酗酒被吊銷行醫執照了。奇怪的是,他的執照竟不是因視力不好而吊銷的,畢竟對他的病人來說,這個問題可是要危險得多。牙醫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其中一個鏡片是用膠帶粘上的。

那天牙醫正在給一個男人鑽牙。因為喝了用來麻醉的酒,病人的臉有一些麻木,但還是疼得酬牙咧嘴,因此我很難看出他臉的輪廓。牙鑽嚇人的聲音直鑽入腦中,喚醒了童年噩夢般的記憶。

「最近過得如何?」我打了聲招呼。

「還湊合。」他咧著嘴笑著,讓我想起了一句老話——「醫者自醫」。「您很久沒來了。我們上次見面好像是您在找……」

「是,是。」我打斷了他,「冬天沒法走這麼遠。我還沒蹚出雪地,天就黑了。」

說完他又開始鑽牙,我和另外幾個湊熱鬧的人靜靜地觀察著牙鑽是怎麼在人的嘴裡工作的。

「您看到白狐了嗎?」一個男人問我。他模樣俊俏,如果人生境遇不是如此,說不定會成為一個電影明星。可如今,他的英俊已消失在皺紋的深淺溝壑中。

「可能是福南特沙克逃跑之前放出來的。」另一個人說。

「應該是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我斷言,「很可能是狐狸把他給吃了。」

牙醫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把牙鑽鑽得更深了。可憐的病人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能不鑽牙,直接給它補上嗎?」我問道。

然而,沒人在意病人的感受。

「先是大腳,然後是警察局長,現在是福南特沙克……」那個俊俏的男人嘆了口氣,「沒人敢出門了。天黑以後,所有要在屋外乾的活我都讓婆娘去干。」

「您的做法很機智。」我回應著,接著又慢慢說道,「這是動物們在向他們復仇,因為他們打獵。」

「呃……大腳也不打獵呀。」那個俊俏的男人提出了質疑。

「但他偷獵啊。」另一個人說,「杜舍依科女士說得對。這兒偷獵最頻繁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牙醫在小盤子上抹了一點白色藥膏,然後用調拌刀把它放進鑽開的牙里。

「是,有這個可能。」他自言自語,「這事真的很有可能,公正總還是有的吧。對,是的,肯定是動物。」

病人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您相信神意嗎?」牙醫突然問了我一句。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病人旁邊,聲音裡帶著挑釁的意味。

男人們冷笑著,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合時宜的話。我還在考慮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相信。」還沒等我回應,他已開了口,同時友善地拍了一下病人的後背,病人心滿意足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下一位。」他說。看熱鬧的那伙人里走出來一個人,不情願地坐在了椅子上。

「有什麼問題?」牙醫問。

那人把嘴張大以示回應,牙醫往裡看了一眼,立即向後退了一步,大喊道:「見鬼!」這句話無疑是對這個病人的牙齒狀況最簡潔的評價了。他用手指測試了一下病人牙齒的牢固程度,然後從身後拿了一瓶伏特加。

「拿著,喝了它。咱們把它拔了。」

男人模糊地輕聲嘀咕了幾句,這個意外的「判決結果」令他垂頭喪氣。他從牙醫手裡接過一整杯伏特加,一口悶了。我想著,這樣的「麻醉」過後他肯定不會感到痛了。

在我們等待酒精發揮作用的時候,男人們開始興高采烈地說起採石場的事。採石場看來很快又要開工了。它會年復一年地吞噬普瓦斯科維什,直至徹底把它吞沒。如果他們真的重啟採石場,我們便不得不從這裡搬走了。到時,第一個要搬走的肯定是牙醫他們這個村子。

「我並不相信神意。」我說,「你們成立一個抗議委員會,」我建議道,「搞一次抗議吧。」

「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牙醫說完便把手指放進剛清醒過來那個病人的嘴裡,毫不費力地從裡面拔出一顆已經發黑的牙齒。我們只聽到了很輕的一聲脆響,令我一下感覺虛弱起來。

「它們應該報仇。」牙醫說道,「動物應該把這些人都他媽給收拾了。」

「就是的。把這群王八蛋全他媽弄死。」我緊跟著說道。那群男人們看著我,驚奇中帶著一絲敬意。

回去的路上我繞特意繞路而行,到家已是下午。當時我在森林的盡頭看到了兩隻白狐,它們慢慢地走著,一個跟著一個。在綠茵的襯托下,它們身上的白色恍若來自另一個世界,就像是動物王國派來此地公幹的外交人員。

五月初,苦苣菜黃色的花開始綻放。年頭好的時候,勞動節假期就已開花。這時屋主們也會回來。這也是冬天過後他們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房子。要是趕上年頭不好,黃花的星星點點直到勝利日才鋪滿大地。我和迪迦一起欣賞過許多次這奇蹟中的奇蹟。

可惜對迪迦來說,這預示著苦日子即將來臨。兩周以後,他對萬物的過敏開始發作——淚流不止、哽咽窒息。在鎮上這些都尚可忍受,但每到周五他來我這兒時,我得把門窗都關上,以免看不見的過敏原侵入迪迦的鼻子里。到了六月繁花似錦之時,我們便不得不把翻譯工作轉移到他那裡進行了。

在這漫長、荒蕪又令人疲倦的冬日過後,太陽對我的影響加劇。我早上睡不著覺,於是黎明時分便起床了,起來仍舊不安。整個冬天我都得跟高原上的寒風做鬥爭,現在終於可以把門窗打開,讓風吹進來,把我那些發霉的不安和病痛吹走。

一切都開始裂開,草地之下、地球表層下方有股熱烈的震顫,就好像龐大的地下神經在蓄力膨脹之後,馬上就要爆裂。我很難擺脫掉一種感受,總覺得這下面蘊藏著一種未經思考的強烈意志,這鐘意志就像驅使青蛙爬到彼此身上,在鬼怪的池塘里無休止交配的那股力量一樣強大。

每當太陽接近地平線,蝙蝠一家就開始出沒了。它們輕盈地飛來,悄無聲息,我總覺得它們的飛行是流體的。有一次,它們繞著每一座房子一個接一個地飛過,我數了數,一共是十二隻。我很想知道蝙蝠是怎麼看這個世界的,有一次我甚至想進入它的身體里,在普瓦斯科維什上空飛翔。在它們的腦海中,我們這裡的所有人是什麼樣的呢?是影子?是一束束震蕩?還是噪音源?

傍晚我坐在屋前,等待著它們的出現。它們一隻接著一隻從教授家的方向飛來,挨家挨戶拜訪我們。我輕輕地向他們揮手致意。實際上我和它們有很多共同之處——我也是顛倒著,從另一個角度看著這個世界。我也更喜歡黃昏,不適合在太陽下生存。

如果沒有樹葉和薄雲的遮擋,我的皮膚在強烈的刺激性光線照射後會產生不良反應,會泛紅、發炎。每年都如此,夏天的頭幾天皮膚上會出現令人發癢的小水泡,我用酸奶和迪迦給我的燙傷藥膏來治療。還得把去年戴的寬檐帽子從柜子里找出來。我會把帽子的緞帶系在下巴上,以免它被風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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