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中的光

監獄用法律之石建造,

妓院是用宗教之磚砌成。

敲擊,遠遠地傳來砰砰聲,好像有人在隔壁房間猛擊吹起來的紙袋。

我坐在床上,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好像有什麼壞事在發生,這個聲音彷彿是對某個人生命的審判。聲音又出現了,我急忙穿上衣服。還沒有完全恢複意識的我站在屋子中央,被毛衣纏住,突然感到無助——我該怎麼辦?往常的這些日子,天氣總是很晴朗,掌管天氣之神顯然偏袒獵人。太陽耀眼的光芒才剛剛升起,它努力攀爬漲得通紅,投射出長長的、睏倦的陰影。我走到屋外,又產生了錯覺:我的「小姑娘們」走在我的前面,它們朝雪地奔去,享受著這日光的來臨。它們如此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喜悅,把我都給傳染了。我朝它們扔雪球,它們把這當作我對一切瘋狂行為的應允,立即開始瘋狂地追逐。追逐者可以突然變成逃跑者。追逐的原因也一會兒一個變。最後,他們的歡樂到達頂點,除了像瘋了一樣繞著屋子轉圈以外,沒有別的方式可以表達。

我又一次感覺到臉頰上的淚,也許我應該去一趟阿里大夫那兒。他雖是一個皮膚科醫生,但卻什麼都懂,什麼都能理解。我的眼睛肯定有很大的問題。

我快速走向「武士」,並從李子樹上取下滿是冰的袋子,在手上掂量它的重量。「Diekalte Teufelshand」 讓我回想起遙遠的記憶。是浮士德嗎?惡魔冷冷的拳頭。「武士」一次就點燃了,它好像知道我的心理狀態,溫順地在雪地里馳騁。鐵鍬和備用輪胎在後面嘎吱作響。開槍的地方很難定位,射擊聲穿過森林,又從牆一般的林子里反彈回來,威力翻倍。

我往小路的方向開。距離懸崖還有兩公里的時候,我看見了他們的車。是一輛時尚的吉普和一輛小卡車。一個人站在車邊抽著煙。我踩了一腳油門,徑直駛過這個營地。「武士」明顯懂我的意思,因為它激情澎湃地向各個方向飛濺著濕雪。一個人在我的幾米後追著我跑,揮著雙手,試圖讓我停下來。但我沒有注意到他。

我看到他們正以鬆散的隊形行走。他們是二三十個穿著綠制服、迷彩服的男人,頭上愚蠢的帽子還帶著根羽毛。我把車停下,朝他們的方向跑去。很快我就認出了他們中的幾個人。他們也看見了我,一臉吃驚,互相交換著饒有趣味的眼神。

「這到底是在幹什麼?」我喊道。

其中一個來幫忙的人走到我身邊,就是大腳死後第二天到我這兒來的那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

「杜舍依科女士,請不要靠近這裡,很危險。請離開這裡,我們在射擊。」

我在他的面前揮揮手:「該離開的是你們,否則我馬上報警。」

他們其中一人脫離隊伍走到我跟前。我不認識他。他穿著典型的狩獵裝備,戴著帽子。隊伍還在前行,獵槍舉在胸前。

「女士,沒這個必要。」他有禮貌地說道,「警察就在這兒。」他自以為是地笑著說。的確,遠遠的我看到了警察局長大腹便便的身影。

「怎麼了?」一個人喊道。

「沒什麼,沒什麼,是那個盧弗茨格的老太太。她想報警。」他的語氣充滿諷刺的意味。

我對他感到厭惡。

「杜舍依科女士,請別犯傻了。」小鬍子男人好心地說道,「我們真的在打獵。」

「不許你們向鮮活的生命開槍。」我用盡全力大喊,風把話語從我的嘴裡掏出,吹向了整個高原。

「沒事,請回家吧,我們只是在打野雞。」小鬍子男人試圖安撫我,似乎完全不理解我的抗議。另一個人用一種甜膩的聲音說:「別跟她吵了,這是個瘋子。」

我頓感憤怒,是真正的、如天神一般的震怒,彷彿一股熱浪從內心淹沒了我。這股能量讓我感覺好極了,它將我升上天空,身體的宇宙經歷了巨大的爆發,裡面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像一顆中子星。我向前撲過去,猛地推了一下那個戴著愚蠢帽子的男人。他倒在雪地里,滿是驚訝。留著小鬍子的男人試圖去扶他們,於是我又上前攻擊了他,用盡渾身力氣撞了他的肩膀,他痛苦得呻吟。我不是一個弱女子。

「嘿,嘿,你個女人,這是什麼行徑?」他疼得歪著嘴,想抓住我的手。那個之前明目張胆跟著我,後來站在車邊的男人從後面跑來,像老虎鉗一樣抓住我。「我送您回車裡。」他湊著我的耳邊說。他其實根本不想送我,而是把我往回拽,使我摔倒在地上。

留小鬍子的男人試圖把我扶起來,我厭惡地一把將他推開,絕不讓他得逞。

「您就別操心了,我們這完全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

他說「法律允許」。我拍了拍身上的雪,走向我的車。我渾身因憤怒而顫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與此同時,獵人的隊伍已經消失在這崎嶇山林的低矮草叢和青青柳樹中。沒過多久我又聽見了槍聲,他們在向鳥兒開槍。我在車裡坐下,手握著方向盤一動不動。也許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使我恢複力氣。

我朝家駛去,無力地哭泣,兩手發抖。我已預料到這件事將以最糟糕的方式結束。「武士」停在屋外,它鬆了一口氣。我知道,無論什麼事情它都會站在我這一邊。我用臉貼著方向盤,喇叭響了,像是在喊叫,像哀悼的怒吼。

我的病痛很叛逆,永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到來。每當它來臨,我的身體就會發生些什麼,骨頭也會開始疼。這是一種非人的疼痛,令人作嘔。如果讓我來形容,我會說這是一種持續的痛,短時間內不會消失,有時候接連好幾天。沒有什麼方式能逃避這種痛苦,沒有特效藥,也無吊瓶可打。它必須疼,就像河水必須流淌,火焰必須燃燒。它滿懷惡意地提醒我,我是由隨時可消散的物質碎片組成的。也許只能去適應它?就像生活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和廣島的人一樣,與它共處,完全不去思考正在發生什麼,只是活著。

但是骨頭的疼痛過後會迎來腹、腸、肝和身體里所有五臟六腑的疼痛,毫無休止。只有葡萄糖能夠稍稍緩解,所以我總用保鮮袋裝一些放在兜里。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給我致命一擊,讓我更加痛苦。有時我感覺現實的我實際上由疾病的癥狀組成,是痛苦塑造的幻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會想像在我的肚子上,從脖子到腹股溝有一根拉鏈,我慢慢地拉開它,從上到下。我從手臂中伸出手,從雙腿中伸出腿,從頭中拉出頭。我從自己的身體中解脫出來,而身體像舊衣服一樣掉落在地上。我變得更小更輕盈,幾乎完全透明。身體像水母一樣,奶白色的,泛著磷光。

這種幻想是唯一能夠給我帶來慰藉的方式。是的,那時我是自由的。

一周結束,周五的那天,我跟迪迦約得比平日都晚。我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有些糟糕,必須立刻去看醫生。我坐在候診室排著隊,想起了我是怎麼認識阿里醫生的。去年,太陽又一次「蒸透」了我,我一定看起來十分可憐,分診台的護士直接把我送到了候診區,讓我在那兒稍等一會兒。我太餓了,於是從包里拿出椰蓉餅乾一把塞進嘴裡。過了一會兒醫生來了,他的頭髮是像核桃一樣的淺棕色。他看著我說道:

「我也喜歡椰蓉餅乾。」

這使我立刻覺得跟他很親近。後來我發現,原來他也有自己的「特點」,就像每一個成年以後才開始學波蘭語的人一樣,有時他會表達不準確,詞不達意。

「讓我來看看您哪兒不舒服。」這次他說道。

他對我的病痛檢查得很徹底,不僅僅是看皮膚上的這些。他深沉的臉龐總是很冷靜。他沉著地給我檢查脈搏和血壓,同時給我講一些奇聞異事,顯然已經超越了一個皮膚科大夫的職責。來自中東的阿里醫生對治療皮膚病很有自己的一套辦法。他會讓藥房的女士準備好精心製作、工藝複雜、成分頗多的藥膏和乳液。我猜想周邊的藥劑師一定不喜歡他。他的這種混合藥膏色澤奇異,氣味驚人。也許他認為過敏性皮疹的治療應該與皮疹本身一樣壯觀。

今天,他主要檢查了一下我手臂上的瘀傷。

「這是怎麼弄的?」

我輕描淡寫地回應,不小心撞了一下,有一個月的瘀傷也很正常。他低頭看了看我的喉嚨,摸摸淋巴結,聽聽肺音。

「請問您能給我一些麻醉藥嗎?」我說道,「一定有這樣的葯吧。我想要這樣的葯。能讓我睡覺的時候沒有什麼感覺,什麼都不用擔心。有可能嗎?」

他開始寫處方,啃著手裡的筆,每寫一個字都要進行長時間的斟酌。最後,他給了我一大摞藥方,其中的每種葯都需要進行單獨配製。

我回來晚了,天已經黑了很久,從昨天開始颳起一陣焚風 ,雪在眼前迅速融化。又下起了可怕的雨夾雪。幸運的是,爐子里的火還沒熄滅。迪迦也來遲了,大雪路滑,車實在是很難開進來。他把菲亞特停在柏油馬路邊,自己步行而來,渾身濕透,凍至骨髓。

迪迦每周五都會來我這兒。因為他是下了班直接過來的,所以我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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