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999個死亡

那個懷疑自己所見的人,

將懷疑一切,請隨心而行。

如果太陽和月亮也這樣懷疑,

它們會立即從天空隕落。

第二天,我把鹿頭埋在我家旁邊的墓園裡。我把所有從大腳家拿回來的東西都放進了那個坑裡。至於沾滿血跡的塑料袋,我把它掛在李樹的樹枝上,作為紀念。大雪紛然而至,雪花落在袋子里,夜裡的寒冷將它們變成了冰。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在凍住的石土裡挖了一個這樣的坑。冰冷的淚水凍住了我的臉頰。

像往常一樣,我在墳頭上蓋了一塊石頭。在我的墓園裡已有許多這樣的石頭。這裡埋葬著:一隻老貓。我買下這個房子時,在地窖里發現了它的屍體;一隻野貓,在分娩時它與它的孩子一同死去;還有一隻被伐木工人殺死的狐狸,他們認為這隻狐狸瘋了;還有幾隻去年冬天被狗打傷的鼴鼠和鹿。這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我在森林裡找到的、死在大腳捕獵陷阱里的其他一些動物。我把他們帶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在那兒至少有人可以喂喂它們。

這塊小墓園位於池塘旁,在一個非常平緩的坡上,地理位置極佳。從那兒可以瞭望整個普瓦斯科維什。我也想在這兒安歇,永遠地照顧好這裡的一切。

我每天爭取繞著自己這塊領地走兩圈,既然已經承擔了這個責任,就必須讓盧弗茨格一直處於我的視線範圍內。我會挨個察看每一個我負責看管的房子,最後爬到山上,眺望我們的普瓦斯科維什。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平時近距離看不到的東西。冬天,雪地里留下的痕迹記錄了每一個動作,什麼都無法躲過大自然的「登記造冊」。大雪像編年史學家一樣記錄了人和動物的每一步,使為數不多的車輪印記變得永恆。我會仔細地觀察房子的屋頂,以免形成雪檐後造成排水槽不勝負荷而掉落。更糟糕的情況是,積雪會堵住煙囪,慢慢融化後,水滴從屋檐下流到屋裡。我會檢查窗戶是否完好無損,上次檢查的時候是否有疏忽遺漏?是否忘了關燈?同時,我還會查看院子、房間的門、大門、棚子以及堆放木材的地方。

我是鄰居財產的看守人。當他們忙於冬天的工作和城市娛樂生活時,我在這兒替他們過冬,幫他們看守房子,使這些小屋免受寒潮侵襲,保護他們的脆弱財產。我用這種方式使他們得以從冬日的黑暗中解脫。

可惜的是,我的疾病再次宣告了它們的存在。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當出現壓力和不尋常的事件時,病情就會加劇。有時一夜沒睡好就足以折磨我。我的手會發抖,好像有電流流過我的四肢。彷彿我的身體被包裹了一層看不見的電網,而有人正隨機地在給我施以懲戒。每當那時,突如其來的、痛苦的抽筋會鉗住我的肩膀和腿。正如現在,我能感覺到我的雙腳是完全麻木的,僵硬且刺痛,走路時完全是一瘸一拐地拖著它們在走。此外,一個月以來我的眼睛一直是濕潤的,淚水會毫無原因地突然流下來。

我決定,今天即使忍著疼痛,也要爬上山坡,從高處看一看世界,世界一定還在原地。這也許能使我平靜,讓我的喉嚨放鬆,讓我能感覺好一些。我一點也沒有為大腳的死感到遺憾。但每當我從遠處路過他的小屋時,就會回想起他那穿在咖啡色西服里妖怪般的屍體。之後,所有活著的朋友的身體會浮現在我的腦海里,它們都幸福地待在自己的小屋裡。我自己、我的雙腳、鬼怪瘦弱纖細的身體,一切都被巨大的悲傷裹挾,變得難以承受。我看著普瓦斯科維什的黑白景色,終於明白,悲傷是定義世界的重要詞語,它是一切的基礎,是第五元素,是精髓。

在我眼前展開的這道風景由黑白陰影構成,樹木沿著田間的道路編織成排。在那些草還沒有被修剪過的地方,積雪未能用統一的白色平面覆蓋田野。草尖刺穿了白雪的覆蓋,從遠處看,就好像一隻大手想要通過一些細微的筆觸繪出草稿,然後才開始勾勒抽象的圖案。我能看到田野美麗的幾何形狀,條形、矩形,每個都有自己的結構、獨特的陰影,以不一樣的方式向快速降臨的冬夜傾斜。我們的七座小房子散落在這裡,與溪流、小橋一樣,就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這裡的一切似乎都經過精心的設計,可能就是那雙練習素描的手。

如果我照著記憶繪製一張地圖,在那張圖上,普瓦斯科維什是一彎月亮,一側被銀山包圍,群山小而矮,構成了我們與捷克的國界。這個高地上只有一塊聚居區,那就是我們的村子。村子和小鎮坐落在地圖東北部的下方。普瓦斯科維什與科沃茲克山谷其他地方的海拔相近,但只要從高處看,就能看出這兒的地勢還是稍高。道路艱難地向上蜿蜒,從北邊開始稍顯平緩。而東側從普瓦斯科維什下山的道路異常陡峭,冬天行車頗具危險。嚴冬時分,道路管理局,還是那個叫什麼別的名字的機構,會封閉這條道路。每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會冒著風險,在這條道上非法行駛。當然,條件是必須擁有一輛好車。其實我指的是我自己,鬼怪只有一輛電動助力車。大腳有他自己的雙腳。路段陡峭的部分我們稱之為「山隘」。附近還有一個石崖,如果你認為它是自然的產物,那麼你就錯了。這是一個舊採石場的廢墟。採石場一點一點地侵蝕了這個地方,最後用自己的鏟子將普瓦斯科維什吞沒。好像曾經還有計畫要重啟採石場,也許那時,我們已消失在被機器吞蝕的地球表面。

經過山隘有一條田間小路通往村莊,這條路只能在夏天通行。在西面,我們這條路與一條更大的路交會,但那條路仍不是主路。在路邊坐落著一個村莊,那兒籠罩著一種特殊氛圍,我稱之為「森林之外的國家」。那兒有教堂、商店、廢棄的滑雪纜車和一個青年俱樂部。那兒的海拔很高,所以常年伴隨著黑夜。這是它留給我的印象。在村子的盡頭還有一條小路通往「狐狸」農場,但我從未往那個方向走過。

過了「森林之外的國家」,在進入高速路前有一個急轉彎,那兒經常發生交通事故。迪迦稱之為「牛心角」,因為他曾看到一個裝滿動物內髒的箱子從卡車上掉下來。當時,卡車正從當地一位大佬的屠宰場駛出來,牛心灑落了一地,至少他是這麼說的。但我個人認為,這個故事太過於毛骨悚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見過。迪迦在某些問題的某些點上會過於敏感。一條柏油馬路連接著山谷里的小城鎮。天氣好的時候,從我們普瓦斯科維什望去,可以看見一條條道路以及它們穿行而過的科多瓦、萊文、甚至是北面遠處的新魯德、科沃茲克、宗布科維采。這些地方二戰前被統稱為「弗朗克斯坦因」 。

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世界了。我經常開著我的「武士」車經過山隘到城裡去。翻過山隘,可以向左拐,也可以開到國境線上。這裡蜿蜒曲折,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跨過國界。在我進行日常的散步視察時,總是在不經意間就越過了國界。有時候我也喜歡特意跨過國界,專門繞過去又折回來。可能有過十幾次、幾十次,用差不多半小時特意感受跨越國界的快感。這一切曾經都是不可能的,我還記得那些時候。因此,我喜歡跨越國界。

通常我會先檢查教授夫婦家,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屋子。這是一座安靜、孤獨的白房子,它是那麼的精緻而簡單。教授夫婦很少在這兒居住,但是他們的孩子經常會跟朋友們一起出現在這裡。那時,風會吹來他們喧鬧的聲音。百葉窗敞開著,屋內燈火通明。嘈雜的音樂使小屋變得令人頭暈目眩。那些張大的窗戶孔使屋子看起來蕭索空洞。待他們離開,小屋又恢複了原樣。這個房子的缺陷是它傾斜的屋頂,雪會沿著屋頂滑落。每年年初直到五月,雪一直積在北面的牆上,濕氣從牆面滲透到室內。因此,我不得不費勁鏟雪,這是一個艱難、吃力的活兒。到了春天,我的任務就變成看管園子——栽花,並看護門前的那一小塊花圃。我很樂於做這些事情。有時候一些東西需要維修,我就會打電話到弗羅茨瓦夫給教授夫婦,他們會給我轉賬,之後我得去找工人,盯著他們幹活。

今年冬天,我在他們的地窖里發現了許多蝙蝠,有一大家子。有一次,我必須進到地窖里,因為我聽見滴水的聲音。如果水管爆裂,就會出大問題。我看見它們聚在一起,睡在石天花板上。它們掛在那兒一動不動,但我卻總感覺它們似乎是在夢中看著我。燈光反射在它們張開的眼睛裡。直到春天,我才與它們輕聲地告了別,沒看到什麼損壞的跡象,於是我踮著腳尖上了樓。

在女作家的房子里則住著一些貂。我沒給它們起任何名字,因為我既不會分辨它們,也無法數清數量。很難被發現——是它們主要的特徵。就像幽靈一樣,它們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了,使人難以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貂是很漂亮的動物,如果有需要,我願意將它們戴在胸前作為我的徽章。它們看起來輕盈無邪,但這只是表象。實際上,它們是狡猾、邪惡的生物。它們與貓、老鼠和鳥互相打鬥。它們擠進女作家屋頂和閣樓的隔熱層之間,我懷疑它們造成了嚴重的破壞,損壞了礦棉,還在木板上啃出了小洞。

女作家每年五月會開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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