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睾丸素自閉症

一隻狗餓死在主人門前,

這預示著國家的毀滅。

我很感激鬼怪邀請我到他的家裡喝上一杯熱東西。當時我真的精疲力盡,而且一想到要回到我那個冰冷、空蕩的屋子裡,就覺得異常沮喪。

我跟大腳的狗打了聲招呼,它已經在鬼怪家待了好幾個小時了。它認出了我,搖著尾巴,見到我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曾經見我就逃。有些狗可能很傻,就像人一樣。這隻狗,一定是屬於這個類型的。

我們坐在廚房裡的木桌旁,這張桌子乾淨得可以把臉貼在上面。我於是就這麼做了。

「你很累嗎?」鬼怪問道。

這兒的一切都明亮、乾淨而溫馨。擁有一個明凈、溫暖的廚房是多麼的幸運啊。我從來沒擁有過,因為不太會保持周圍的秩序和整潔。我已經認命了,這不容易。

我還沒來得及環顧四周,面前就已擺上了一杯茶。這杯茶由一個小碟子托著,放在帶提手的金屬籃里,旁邊的糖罐里裝著方糖。這個場景讓我回憶起了愉快的童年,心中陰霾稍稍驅散。

「可能我們真不應該去動他。」鬼怪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桌下的抽屜給我拿攪拌茶的小勺。母狗在他的腳邊打轉,似乎不想讓他離開自己那個瘦小身軀的軌道。

「你會把我推倒的。」他粗暴地對狗喊著。可以看出來,他此前從未養過狗,而且不太知道該如何與狗相處。

「你打算叫它什麼?」我問道。喝下去的第一口茶慢慢從體內溫暖我,嗓子里的情緒鬱積一點點舒緩開來。

鬼怪聳了聳肩。

「我不知道,可能叫蒼蠅或者小球吧。」

我什麼都沒說,但是我不喜歡這些名字。聯想起它之前的經歷,這並不是適合它的名字,應該給它好好想一個。

官方的那些名字——都是些老套的發明。沒有人會記得它們,既平庸,又脫離本人,看到這些名字什麼都聯想不起來。何況,每一代人都有屬於他們的取名時尚。有時候,突然所有人都開始叫瑪格麗特或帕特里克,又或者——天哪,雅妮娜。所以我從來不用姓和名,而是一個綽號,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些人時進入我腦子裡的概念。我認為這是語言使用最正確的方式,而不是胡亂安上一些沒有任何含義的單詞。例如鬼怪姓Świerszski,他的門牌上是這麼寫著的,前面還有一個字母Ś有以Ś開頭的名字嗎?他總是自我介紹為Świerszski,但他應該不會期待我們繞著舌頭去發這個音。我一直認為,每個人看待他人的方式不同,因此我們有權利給別人起一個我們自認為與之相宜,同時又適用的名字。因此,我們都是有很多名字的人,我們跟多少人發生多少段關係,就有多少個名字。我叫Świerszski鬼怪,是因為我認為這個名字很好地反映了他的個人特點。

當我看著這條狗,腦子裡突然回想起一個人類的名字——瑪麗莎。也許是因為童話故事裡的孤兒常常叫這個名字,而這條狗又是如此的消瘦。

「它有時候是不是被叫作瑪麗莎?」我問道。

「有可能,」他回答道,「是的,應該是的,它就叫瑪麗莎。」大腳也是如此得名。很簡單,當我看見他在雪地里留下的腳印時,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這個名字。鬼怪一開始叫他「長毛」,後來也開始跟著我叫「大腳」。這隻能說明,這個名字的確起得好。

可惜的是我沒能給自己想一個好名字。雅妮娜——這個被寫在各種證件上的名字,我認為極不合適·害人不淺。我應該被叫作艾米利亞或是喬安娜,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更貼近依勒姆特魯德或者波熱哥涅娃,又或娜沃亞。

鬼怪像躲避火一樣迴避以我的名字來稱呼我,這可能也能說明問題。他從一開始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跟我以「你我」相稱了。

「你跟我一塊兒等他們來嗎?」他問道。

「當然啦。」我欣然同意。我覺得我不敢當面叫他鬼怪,通常這麼熟的鄰居在互相交流時是不需要再叫名字的。每當我經過,看到他在小花園裡除草,便會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但不需要叫名字,這體現了一種熟悉的程度。

我們的村子是坐落在普瓦斯科維什的幾幢小房子,遠離這個世界。普瓦斯科維什是桌山在地理上的遠親,是它遙遠的「源頭」。二戰前這個小地方叫做盧弗茨格,意為「流動」,現在我們仍這麼叫,因為這兒沒有官方的地名。在地圖上只能看到一條路和幾棟小房子,沒有任何的文字標註。這兒一年四季颳風,氣流由西向東涌過大山,從捷克到達這裡。冬天長風猛烈如濤,在煙囪里呼嘯。夏天則是簌簌風吹葉,這兒從來沒安靜過。許多人都想在城市裡擁有一個長期固定的居所,同時在農村再買一個休閑的、童話般的小屋。這裡的房屋看起來也是如此——稚嫩。它們嬌小地蜷縮著,屋頂傾斜,窗戶小巧。小屋都是二戰前建的,格局類似。東西兩面長長的牆,一堵矮牆朝南,另一堵牆向北,旁邊是穀倉。只有女作家的房子比較特殊,她在每一面都加蓋了露台和陽台。

人們在冬天來臨時離開普瓦斯科維什不足為奇。從十月到來年四月,在這兒居住異常艱難,這我最清楚。每年這裡都會下很大的雪,風努力地把雪塑成沙丘和岸灘。一年中的最後一次氣候變換會使一切溫暖起來,普瓦斯科維什除外。這裡正好相反,特別是二月的時候,雪反而更大一些,停留的時間也更久。冬天常常達到零下20多度,一年的冬天要到四月才結束。這裡道路狀況很差,雖然鄉鎮用有限的支出進行了維護,道路仍遭冰雪損毀嚴重。想要到達瀝青大馬路,必須沿著滿是坑窪的土路再向西行駛四公里。然而,即使到了也是徒勞,因為去往科多瓦的大巴早上就啟程了,下午才往回走。夏天,這裡本就為數不多的孩子們放暑假,大巴卻停止運行。村裡有一條高速路,像魔法師的魔杖一般在不經意間把這個村子變成了一個小鎮的郊區。如果你想的話,可以走這條路去弗羅茨瓦夫,甚至到捷克。

然而,有的人就是喜歡這個地方。樂意玩這類追蹤遊戲的人,可以在這兒設置很多可能。心理學和社會學研究可以在這兒找到很多條線索,只是我對這樣的主題不感興趣。

我和鬼怪就不會向冬天低頭。「不向冬天低頭。」這個形容似乎也不是那麼的貼切。我們就像那些農村裡站在橋上的男人一樣,當有人粗魯地對他們進行挑釁時,他們會好戰地揚起下巴,橫眉怒目:「想怎麼樣?想怎麼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也會惹惱冬天,但是它會像世界上的其他萬物一樣忽略我們——兩個古怪老人,可悲的嬉皮士。

冬天把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包裹成一個白色的棉球,儘可能地縮短了日照。如果晚上不小心熬了夜,有可能到第二天傍晚才醒過來。坦白地說,從去年開始我也常常這樣。這裡的天籠罩得又沉又低,就像一塊臟屏幕,雲朵在上面上演激戰。這就是我們的房子存在的原因,保護我們免受這片天空的侵害。否則,它將瀰漫侵蝕我們的身體內部,就像一個小的玻璃瓶,裝進我們的靈魂。如果靈魂真的存在的話。

我不知道在那些漆黑的月份鬼怪是怎麼過的?我們沒有很密切的聯繫,雖然我不否認我希望能有更多的聯繫。我們好幾天才見一次面,見面也只是互道問候的話語,畢竟我們搬到這兒來也不是為了經常約在一起喝茶。鬼怪是在我來這兒一年後買的這個房子,看起來像是想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就像許多人一樣,原來的生活已經失去了新意。他之前好像是在馬戲團工作的,不知道是做會計還是雜技演員。我更願意相信他是一個雜技演員,每當我看到他一瘸一拐的時候,就會想像很久以前,美好的七十年代,一次特殊的表演中他的手沒能抓住杆子,整個人從高處摔在了布滿木屑的地板上。長時間思考過後,我也相信會計的工作並不是那麼的糟糕。他們對秩序的熱愛使我產生了敬意、羨慕和無法言說的尊重。鬼怪對秩序的熱愛從他的前院就可看出來:冬天的柴火整齊地擺放著,他用繩子將它們巧妙地綁好,好像螺旋一樣碼放成一個個黃金比例的小堆。他的這些繩子可以當作當地的藝術品了。我很難抗拒這美麗的螺旋秩序。每當我經過時,都會在那兒駐足一會兒,欣賞這手和腦的完美合作。他用木頭這麼平凡無奇的東西實現了宇宙最精妙的運動。

鬼怪家門前的小路鋪著平整的礫石,每顆都一模一樣,就好像在精靈開的地下沙石加工廠里經過手工篩選一般。窗子上掛著乾淨的窗帘,上面的每一個褶皺寬度都相同,他一定是用了某種特殊的工具。院子里的花潔凈整齊,又長又直地站立著,好像去健身過一樣。

鬼怪現在一邊給我遞茶匙,一邊在廚房裡忙忙碌碌。我可以看到他碗櫃里的玻璃杯擺放得是多麼的整齊,放在縫紉機上的桌布是多麼的一塵不染。他竟然有一台縫紉機。我羞愧地把手夾在兩個膝蓋中間,我很久沒有特別注意過我的指甲了,我必須勇敢地承認,它們很臟。

打開抽屜拿茶匙時,他的抽屜有那麼一瞬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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