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現在,注意了!

某次,一個溫順、正直的人

選擇了一條危險的路,

從此便向著死亡之谷走去。

到了這個年紀、狀態,每晚睡前我都得好好洗乾淨腳,做好半夜隨時有可能被抬上急救車的準備。

如果那晚我查了星曆,知道天象,肯定不會就此睡去。然而我偏偏喝了些助睡眠的酒花茶,還吃了兩片安定,睡得很沉。因此,當半夜不祥的急促敲門聲將我驚醒時,我久久緩不過神來。我跳下床,站在床沿,飄忽不定,顫顫顛顛。驚魂未穩、尚未被喚醒的身體難以從純真的夢裡回到現實。我踉蹌蹣跚,似乎就要失去意識一般。因為病情的關係,最近我常常這樣。於是,我強迫自己坐下,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我在家,現在是晚上,有人敲門。」這樣才終於控制住精神狀態。在黑暗中找尋拖鞋時,我聽到敲門的人正繞著屋子走,嘴裡還嘟嚷著些什麼。此時我正想著樓下的電錶盒裡有一罐防身噴霧,這是迪迦給我用來防偷獵者的。我在黑暗中找到了這個熟悉的冰冷瓶子,全副武裝後,我打開了外面的燈。從側面的小窗望向門廊,地上的雪嘎吱作響,被我稱作「鬼怪」的鄰居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他裹著一件舊羊皮大衣,雙手搭在臀部,我時常看見他在屋外勞作時穿著這件衣服。羊皮大衣裡面露出穿著條紋睡褲的雙腿和厚重的登山鞋。

「開門。」他說。

他驚奇地看了一眼我的亞麻布睡衣(這是去年夏天教授們本想要扔掉的料子,因為它勾起了我對舊時尚和青年時代的懷念,於是拿來當作睡衣。這被我稱為實用主義與情感需求的結合),毫不客氣地進了屋。

「快穿上衣服,大腳死了。」

那一瞬間我竟說不出話來,默默從衣架上隨手拿了件羊毛外套,穿上高筒雪地靴。外邊門廊上的雪在光暈中如夢般緩慢灑落。鬼怪靜靜地站在我身旁,高高的個頭,纖細得瘦骨嶙峋,彷彿素描里勾勒的人物。他每移動一步,身上的雪就像酥皮點心上的糖霜一樣飄落。

「什麼叫『死了』?」開門的同時嗓子里一緊,我終於還是開了口,鬼怪卻沒有回答。

他平時就沉默寡言。他的水星一定落在哪個沉默的星座上,應該是天蠍或是兩宮交匯點,也有可能是土星的正對位,又或是水星逆行所產生的隱匿在他身上發揮了作用。

我們走出了門,熟悉、潮濕的冷空氣迎面襲來,它似乎想在每年的冬天提醒我們,世界不是為人類所創造的,至少有半年時間對我們極不友好。嚴寒在野蠻地侵襲著我們的臉頰,嘴裡吐著白汽。門廊上的燈自動熄滅了,我們摸黑在沙沙作響的雪地里前行,鬼怪的手電筒也指望不上,那電筒的光只能從他面前一片狹窄的區域內刺過黑暗,我跟在他身後踉蹌前行。

「你沒有手電筒嗎?」他問。

我當然有,但是也要白天有光亮的時候才知道在哪兒啊。手電筒總是這樣,只有白天才看得到。

大腳的小屋位置較偏僻,比其他房子要高出一些。他是這兒的三個常住居民之一。只有他、鬼怪和我三個不怕冷的常年居住在這兒。其他的住戶一般十月份就把屋子封了,將水管里的水排空,回到城市裡去。

我們從聯通各家各戶的主路上拐出來,路面上的雪顯然有人掃過。延伸至大腳家的是雪地里一條被踩得極深的窄道,我們不得不一步一個腳印地,前後腳跟著,努力保持平衡。

「一會兒你看到的場景可能沒那麼令人愉悅。」鬼怪突然轉過身來對我說道,電筒的光亮是如此刺眼。

我也沒想過能看到什麼愉悅的場景。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開了口,好像想解釋些什麼:「他廚房裡的燈和母狗哀怨的嚎叫使我不安。你什麼都沒聽到嗎?」

不,我什麼都沒聽到。我睡了,在酒花茶和安定的作用下睡得很沉。

「現在在哪兒,那隻母狗?」

「我把它帶回自己家了,給它餵了點吃的,現在它安靜下來了。」

又是片刻沉默。

「為了省電,大腳總是早早的就關燈去睡了。今天燈卻一直這樣亮著,一直。雪地上有白色的線條。透過我卧室的窗子能夠看到。我想他是不是喝醉了,或是又對他的狗做了什麼,以至於它如此嚎叫。」

我們穿過搖搖欲墜的牛棚,兩雙閃爍的眼眸穿過黑暗映入鬼怪電筒的光,那是蒼茫的綠色和熒光色的眼睛。

「看,是鹿,」我提高了嗓門,抓住鬼怪大衣的袖子,「它們離房子這麼近,難道不害怕嗎?」

鹿站在雪地里,雪已經沒過了它們的肚子。它們平靜地看著我們,就好像是在執行某個儀式時被我們逮到了一樣,那是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儀式。天很黑,我無法判斷它們是秋天從捷克來的那些「年輕女士」,還是新的來客。而且為什麼只有兩隻?那時候來的至少有四隻。

「回家去。」我沖小鹿揮了揮手。它們抖了一下身子,卻沒有挪動,而是平靜地目送我們一直到前門。我感到背脊一陣顫抖得發涼。

而鬼怪此時正跺著腳,在這座無人打理的屋前抖落鞋子上的雪。屋子的小窗用塑料和紙板密封著,木門上貼著黑色的膠油紙。

大廳的牆壁上堆著不平整的柴火,屋內骯髒、雜亂,四處瀰漫著潮濕木頭和泥土的味道,濕潤而貪婪。陳年的煙味已在牆壁上結成了一層油膩的沉澱。

廚房的門半開著,我一眼便看到大腳躺在地上。就在目光即將落在他身體上的那一剎那,我移開了雙眼。片刻後,我才敢於回過頭來直視。那是十分可怕的景象。

他躺在地上,身體扭曲。手架在脖子上,好像在掙扎著試圖解開束縛他的衣領。我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我看到他睜著的雙眼似乎盯著桌子下方的某個地方,他那骯髒的衣服在靠近喉嚨的部位被撕裂。好似自我搏鬥了一番,最後又敗給了自己。

恐懼讓我感到寒冷。血液在我的血管中凍結,流入了身體的最深處。要知道昨天我看到的還是一個鮮活的軀體。

「我的上帝,」我急促不清地說,「發生了什麼事?」

鬼怪聳了聳肩。

「我的手機在這兒無法報警,收到的是捷克的信號。」

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我從電視上看到的電話號碼——997。不一會兒我的手機里傳來捷克移動服務的語音自動回覆。運營商不斷切換的現象有時在我的廚房裡長時間存在。在鬼怪的家或者露台上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它的反覆無常很難預測。

「得走到屋外地勢高一點的地方去。」我的建議顯然已經遲了。

「還沒等他們到這兒,他就已經完全僵硬了。」鬼怪用一種我特別不喜歡的腔調說道,彷彿什麼都瞭然於胸。

他脫下羊皮大衣搭在椅背上。「我們不能讓他這麼躺著,樣子太嚇人了,畢竟是我們的鄰居。」

當我看著大腳扭曲的身體時,很難相信這竟是昨天我還在害怕的一個人。我不喜歡他。這麼說可能都太輕了,我對他極為反感。應該說,我覺得這個人很討厭、糟透了。事實上我甚至沒有把他當作人類二現在他躺在骯髒的地板上,穿著髒兮兮的內衣,成了一具瘦小、無力,沒有任何攻擊性的軀殼。物質的碎塊竟就這樣在難以想像的轉變中變成了與世間萬物脫離的脆弱存在。這讓我感到難過,就算是像他這樣的壞人也不應該死去。誰又該死呢?但是等待我們每個人的都是同樣的命運。

我,等待著;鬼怪,也等待著;還有外面的那些鹿。我們所有人最終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已。

我瞥了一眼鬼怪,希望得到一些安慰,但是他已經在忙著整理那張破舊得搖搖欲墜的摺疊沙發上的床單了。我只能儘力安慰自己。我突然產生一種想法,從某種意義上說,大腳之死可能是一件好事,使他擺脫了這一生的困境,也從他手裡拯救了那些鮮活的生命。哦,是的,突然我意識到死亡是一件好事,它是多麼的公平,就像消毒劑、吸塵器。我承認這就是我的想法,現在也仍這麼想。

大腳是我的鄰居,我們的房子只相隔不到500米,但我與他幾乎沒什麼交集。真是萬幸。我曾遠遠地瞧見過他,他矮小、笨拙、搖搖晃晃的身體在山景中遊走。他時常一邊走著,一邊在嘴裡嘟嚷著什麼,高原的風有時會將他的喃喃自語吹到我的耳邊,都是些簡單的、毫無新意的話語。粗鄙不堪的句子里夾雜著專有名詞。

他熟悉這裡的每一寸土地,因為他出生在這裡,也從來沒有到過比科沃茲克更遠的地方。他知道這個森林裡什麼能賺錢,知道該賣什麼,賣給誰。蘑菇、藍莓、偷盜的木材、柴火、捕鳥陷阱、年度越野車拉力賽、狩獵。是這片森林養活了這個「土地公」。因此,他應該尊重森林,但他並沒有。有一年的八月正值旱季,他燒毀了整個藍莓林子。當時我立刻打電話叫來了消防隊,可惜已於事無補。我一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夏天的時候,他拿著鋸子在周邊四處遊盪,鋸斷了很多樹枝。儘管難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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