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戀物性親密行為

瑞士蘇黎世的一塊公告牌上,一幅巨大的海報上一個男人的頭被複制了一遍,一個頭在另一個頭旁邊。除了一個細部差異,兩顆頭完全相同:一張嘴裡叼著香煙,另一張嘴裡銜著一個嬰兒用的安撫奶嘴。據說,海報傳達的訊息一目了然,所以只有頭像,沒有廣告詞。無意之間,設計者傳達的有關吸煙的意思遠遠超過了他想說的意思。用一種簡單的視覺語言,他們解釋了這樣一種意思:為何這麼多人甘願冒痛苦的死亡危險,為何他們不惜咳嗽、吐痰,也要讓癌細胞堵塞肺部。

當然,海報設計者的意圖是羞辱吸煙的人,使他們覺得自己不成熟,幼稚,但它可以反過來解讀。如果說口銜安撫奶嘴的男人像嬰兒一樣得到了一絲安慰,那麼這張海報唯一的錯誤就是看上去太幼稚。讓我們轉向另一端——在這裡,幼稚的問題解決了。和安撫奶嘴給嬰兒安慰一樣,香煙給成人安慰,一下子幼稚的因素被滌盪得一乾二淨。如此觀之,對那些尚未發現其安慰性的人,它幾乎成了鼓勵吸煙的廣告:吸支煙吧,你可以得到慰藉,不必覺得幼稚!

即使不扭曲善意的訊息,這幅海報也為我們提供了有價值的線索,我們可以找到癥結,解決世人面對的全球性吸煙問題。這是近年來開始認真對待的問題。許多國家開展了聲勢浩大的運動警醒世人:吸煙可能引發肺癌。一些地區已經禁止在電視上播放香煙廣告;如何防止兒童吸煙的討論會接連不斷;反映住院病人肺癌晚期慘狀的電影紛紛上映,令人觸目驚心。有些吸煙者作出理性的回應,成功戒煙;但許多人震驚以後卻點燃一支煙去安撫他們震撼的神經。換言之,吸煙問題終於被認真對待了,但問題遠沒有解決。直截了當地告訴人,不應該吸煙,因為吸煙有害健康,這固然是明智之舉,但只有短期效應。這就像是用戰爭來解決人口問題一樣,戰爭殺死千百萬人,但戰爭一結束,出生率就暴漲,人口增長扶搖直上。與此相似,每一次發起反吸煙運動引起驚恐之後,數以千計的人戒煙,但驚恐一結束,煙草公司的股票又開始飆升了。

反吸煙運動的人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們很少停下來問一個基本的問題:人們究竟為什麼想吸煙?反對者似乎認為,吸煙和上癮有關——與尼古丁的成癮作用有關。當然有這個因素,但這絕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許多人甚至不把煙吸進肺里,他們吸入的尼古丁是微乎其微的,所以上癮的原因要到其他地方去尋找。顯然,答案在於煙捲叼在嘴裡時口唇得到的親密接觸,蘇黎世的那幅海報就做了美妙的詮釋;這個答案肯定也能夠解釋把煙吸進肺里的吸煙者。除非我們對這種親密接觸的感覺做恰當的研究,否則,在我們感到壓抑、尋求安撫的文化里,長期根除吸煙幾乎就沒有希望。

我們在這裡面對的,顯然是用無生命的物體替代與真人親密接觸的案例。考察這一現象時,我們離開親密接觸最初的源頭——即我們與親密者的親密關係——更遠了一步。離開這個源頭的第一步是我們與半陌生人(專業的觸摸人)的親密接觸,第二步是與替代物(寵物)的親密接觸。我們在這裡邁出了第三步,進入人造替代品的領域,這些替代品有一個隱蔽的親密因素。除了煙捲之外,人造替代品不勝枚舉;但從香煙和安撫奶嘴談起不無好處,因為這使我們自然回到故事的源頭,焦躁不安的媽媽讓嬰兒口銜安撫奶嘴,可以使它不再哭鬧。

嬰兒用的安撫奶嘴有時又叫「鎮靜品」或「安撫品」,通常被描述為「不開孔的」乳頭,因為和奶瓶上的真奶嘴不一樣,安撫奶嘴一般是無孔的。這個描述容易使人誤解,因為沒有一個母親能誇耀自己擁有一個像安撫奶嘴那麼巨大的球狀乳頭。安撫奶嘴是超級乳頭,無孔,不出奶,供嬰兒觸摸的屬性被放大。奶嘴之外有一個平坦的圓盤,模擬媽媽的乳房。圓盤的作用是防止嬰兒把安撫奶嘴吸進嘴裡。

這種安撫奶嘴有數百年的歷史,但不久前曾引起爭論,因為它們被認為是危險的感染源。近來,它們又東山再起;如今,許多醫學權威則予以推薦。嘴銜安撫奶嘴的嬰兒不太容易養成吮吸手指頭的習慣(需要安撫卻不能銜媽媽的乳頭時,安撫奶嘴顯然是很好的選擇)。再者,人們不再相信,安撫奶嘴會使口腔畸形或影響牙齒的生長。近年來的研究使專家們看到,安撫奶嘴的確有奇效,能夠使哭鬧的嬰兒平靜下來,其實,媽媽們早就知道這個事實。專家的術語是「非營養性的吮吸」,他們對許多嬰兒進行研究,記錄了嬰兒吸安撫奶嘴的反應。結果發現,嘴銜安撫奶嘴之後,不到30秒鐘,哭鬧就減少到1/5,手腳的蹬打就減少一半。報告又指出,即使沒有主動吮吸,嬰兒嘴唇之間安撫奶嘴的存在也會起到鎮靜作用。即使嬰兒睡著以後停止吮吸,如果拿走安撫奶嘴,嬰兒也容易再次開始哭叫。

這一切都證明了一個事實,嘴唇銜東西對人有安撫作用,因為它意味著和媽媽這位首要保護者令人安心的接觸有了保障。這是一種強有力的象徵性親密關係,當我們看到一位老人滿意地吸著煙斗尾部時,我們就會清楚地發現,這是與我們相伴一生的親密關係。

對於成年「吮吸者」來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應該表現出他在做什麼;蘇黎世那幅海報的訊息就是如此。壓力大的成年人使用安撫奶嘴可能會像使用其他東西一樣使人平靜,只要它不帶著「幼稚」的烙印。然而,既然安撫奶嘴有「幼稚」的烙印,他就不得不做各種偽裝。香煙,至少在這個方面,是理想的,因為它完全是成人用品,毫不幼稚。因為禁止兒童吸煙,所以香煙不僅是非嬰兒的,而且是非兒童的,它完全擺脫了嬰兒吮吸的語境。唇間的香煙比安撫奶嘴柔軟,煙霧使它溫暖起來,這使它更像媽媽的乳頭而不是一個安撫奶嘴。而且,有什麼東西從末端被吸出來並沿著喉腔往下的感覺增強了這種感覺。一個新的象徵性等式得以確立:香煙溫暖的煙霧=媽媽溫暖的乳汁。

許多吸煙者把香煙送到嘴邊或從嘴邊取走香煙時,總是習慣性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模擬觸摸母親乳房的感覺。有人長時間叼著香煙,偶爾才吸一口。不吸的時候就類似嬰兒銜安撫奶嘴的樣子:半醒半睡的嬰兒也銜著安撫奶嘴。有些吸煙者取下香煙以後,雖然把香煙放進煙灰缸或類似煙灰缸的物體很容易,但他們繼續用手指撫弄煙屁股。他們那「被尼古丁熏黑的手指」是無聲的證詞,說明即使不再叼在嘴裡,他們還是有一種慾望:抓著「香煙乳頭」不放手。

「香煙乳頭」的變異體包括商界人士喜歡的超級乳頭即雪茄,雪茄銜在嘴裡圓且平滑。吸煙者靜悄悄地遵循一套儀式,用一套特別的小玩意兒,剝開這隻光滑的「無孔乳頭」,使溫暖的「香煙乳汁」暢通無阻,給他安撫。一些人用煙斗,以增加煙嘴的光滑度,但這犧牲了雪茄柔軟的感覺。用煙斗時,舌頭可以和光滑的煙嘴「戲耍」,就像在玩一個肉的乳頭或一個橡膠的乳頭。奇怪的是,沒有人用既柔軟又光滑的煙嘴比如橡膠煙嘴,原因大概是那樣的偽裝太容易被看穿吧,那太像真的,成人的尊嚴就難以維護了。用煙斗的人喜歡的辦法之一是用空煙斗,如果空煙斗的煙嘴再換成橡膠,要偽裝就更難了。空煙斗已經很危險,容易露馬腳,如果煙嘴再換成橡膠,那就徹底露餡了。

今天,世界各地吸煙的人數量之多,說明具有安撫作用的象徵性親密接觸的確非常需要。如果要根除吸煙的副作用,勢在必行的出路只有兩條:或者是把人口降低到適當的規模,或者是提供其他的選擇。由於沒有跡象表明前者有任何重大或直接的希望,解決辦法只能是後者。有人建議用塑料香煙,而且有人嘗試過,但這一選擇似乎沒有任何希望。建議本身似乎有道理,但它忽略了一些重要的因素,比如真香煙的溫暖煙霧和真正的「可以吮吸的特點」。而且,塑料香煙缺少冠冕堂皇的借口。「吸煙」的動作必須要有一個容易接受的偽裝。誠然,許多人吮吸鉛筆、鋼筆、火柴、眼鏡腿,但這些東西都有其他「正式」的功能。然而,塑料香煙就沒有任何「正式」的功能,而且太像蘇黎世海報里那嬰兒的安撫奶嘴。必須找到另外的替代辦法;很可能,出路要靠香煙製造商自己了,他們要研製不損害肺臟的合成「煙草」或草藥「煙草」。這個方向的研究業已展開,也許,近年的肺癌恐懼症反吸煙運動能做出的最有價值的貢獻,就是迫使煙草商加速研製無害的產品。想到這裡描繪的吸煙那種親密接觸的重要意義,研製無害的產品恐怕是唯一長期起作用的出路;在這個方面,反吸煙運動能夠助其一臂之力。

成功戒煙或嘗試過戒煙的人抱怨,扔掉無營養的煙草「乳頭」不久,他們就開始發胖。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了解某些飲食習慣的線索。我們大量啃食和吮吸的動作首先和象徵性的口唇親密感有關,而不是真正的進食。渴望香煙的戒煙者突然需要追加安撫的因素,他們會急忙抓住一點甜食往嘴裡塞,因為他們失去了宛若乳頭的香煙。吃糖果是另一種替代吸奶的偽裝。對許多人而言,這一行為模式是填補嬰兒期吸安撫奶嘴和成年後吸香煙這段空白期的行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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