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替代性親密行為

成人世界是充滿壓力和陌生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們尋求親愛之人的親密安撫。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可能沒有回應我們的渴望;無論是出於冷漠或者忙於現代生計的複雜情況,我們都會身處危險的困境,缺乏身體接觸的基本安撫功能。由於心態畸形者的道德說教,我們的親人可能會抑制自己的親密行為,情不自禁地接受衛道士的觀點:即使在最親的親人之間,享受親密行為也是罪過,是邪惡;如果這樣,我們對親密接觸的渴望就得不到滿足,我們就感到孤獨。然而,人類是富於創造才能的物種,如果我們被剝奪了迫切需要的東西,我們的創造精神很快就能驅使我們去找到替代手段。

如果我們在家裡得不到愛,我們就到外面去尋找愛。被冷待的妻子會找情人,丈夫也會找情人,身體親密行為將重新綻放。不幸的是,這樣的替代辦法並非總是能增進家人那點殘存的親熱,反而會與僅存的溫情爭奪地盤,而且最終可能取代家庭的溫馨,造成不同程度的社會損害。破壞力較小的一種選擇是上一章介紹的專業人士經特許的身體觸摸。專業人士的觸摸有一個好處:它們不會與家人的親密關係展開競爭。只要遵守嚴格的業務操守,按摩師的親密接觸就不能作為離婚的理由。然而,即使是專業的按摩師,無論其公開的借口多麼有理,她心理上都是成人,必然被視為潛在的性威脅。「看見」的威脅很少被公開談起,一般只在玩笑中提起。相反,倒是社會在努力,對這類專業人士的親密接觸的性質和環境強加越來越多的限制。首先,社會很少公開承認這種親密接觸。跳舞不是為了去觸摸,而是去「尋求樂趣」;看醫生是為了治病,而不是去尋求安撫;理髮是為了給髮式定型,而不是讓理髮師撫摸頭部。當然,這些公開的功能全都有道理,也很重要。必須要有這些功能去掩蓋同時發生的另一種現象:尋求友好的身體接觸。一旦公開宣示的功能不再重要,未得到滿足的隱蔽需求就暴露無遺,所以我們必須提出一些基本問題,以拷問我們的生活方式並要求作出答覆,不要等待被迫考慮這些答案的被動局面。

然而,無意之間,我們都意識到我們在玩遊戲,所以我們間接地束縛那些能撫摸我們的雙手。我們用常規和行為準則去減輕我們的性擔心。我們一般不說為什麼。我們直截了當地接受優雅禮儀的抽象規則,彼此告誡,哪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或「不妥當」的。用手指頭指人是粗魯的,用手觸摸人就更粗魯了;顯露感情是不禮貌的。

那麼,我們轉向什麼去求解呢?答案既溫柔又可愛,就像你膝頭的小貓咪。於是,我們就轉向其他動物。如果親近者不能滿足我們的需要,如果與陌生者的親密接觸太危險,我們就可以到附近的寵物店,花一小筆錢,買到寵物的親密接觸。寵物純真,不會帶來問題,不會提問題。它們舔我們的手,在我們的腿上摩挲,蜷成一團睡在我們的腿邊,它們用鼻子來嗅我們。我們可以摩挲它們,撫摸它們,拍拍它們,像抱嬰兒一樣抱抱它們,撓撓它們的耳根,甚至親吻它們。

如果個人與寵物的親熱看起來微不足道,那就請看餵養寵物的規模。在美國,每年花在寵物身上的錢多達50億美元。英國人每年花在寵物身上的錢也多達1億英鎊。德國 (聯邦德國)人花的錢則多達6億馬克。幾年前,法國人每年花的錢就多達1.25億新法郎,近年估計的金額已經翻了一番。這樣的數字不能用微不足道來形容。

最重要的寵物是貓和狗。美國有9000萬隻貓和狗,每小時出生的小貓小狗多達1萬隻;法國有1600萬隻狗;德國(聯邦德國)有800萬隻狗;英國有500萬隻狗。貓的準確數字沒有統計,但貓的數量肯定和狗一樣多,可能還要多一些。

把這些數字加起來,大概可以說,這四個國家裡的狗和貓大約有1.5億隻。再做一個估計,假定這些寵物的主人平均每天撫摸、拍打或擁抱3次,那每年和寵物的親密動作就是1000次。把這些數字加起來,他們每年和寵物的親密接觸就是150億次。這個數字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為這個數字代表美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或英國人與寵物的親密接觸,而不是和自己同胞的親密接觸,而這兩種寵物卻是食肉動物。如此看來,與寵物親熱的現象就不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如上所見,我們擁抱時拍拍背,我們撫弄戀人或孩子的頭髮,撫摸他們的肌膚。但顯而易見,我們得到的親密接觸並不夠,我們和寵物的億萬次親密接觸就是很好的證據。我們與人的接觸因文化局限而受阻,於是,我們就把親密行為轉向逗人喜歡的寵物,它們是我們表示愛的親密行為的替代品。

這一情況受到有些人的猛烈批判。一位作家稱之為「寵物癖」,譴責它反映了現代生活的墮落,認為文明人的親密交往失敗了。批評者尤其強調,用在防止虐待動物身上的錢超過了防止虐待兒童的錢。愛寵物者對批評者的回答被斥為不合邏輯的、虛偽的。有人認為,養寵物有助於我們了解動物的生活方式,但這一觀點被認為是荒唐的,因為我們與寵物的關係似乎全都是讓動物模擬人的形象。它們被「改良」為人的樣子,被當作毛茸茸的人,根本就不被當作真正的動物。有人說,動物純真而無助,需要我們的幫助。批評者認為,在嬰兒受虐待、農夫遭重創的時代,這個觀點是非常片面的。我們容忍100萬孩子在戰爭中被屠殺或受傷,同時卻為寵物貓和寵物狗提供專業的呵護,一旦需要就立即送寵物醫院——在我們這個開明的時代,我們怎麼能夠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呢?在20世紀,我們特許我們的男人在戰爭中殺害1億同類,同時卻花掉越來越多的數以億萬計的金錢去塞飽寵物的肚子,讓它們過養尊處優的生活——這樣的對比作何解釋呢?總之,我們更善待其他動物,而不是自己的同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這些詰問很有力,不能輕率地置之不理,但它們有一個重大的瑕疵。簡單地說,我們的回答古今如一:不能矯枉過正。毫無疑問,呵護寵物、漠視兒童是可怕的錯誤,極端情況下,這種令人髮指的罪孽確有發生。但把這種錯誤用作反對撫弄寵物的根據,那就是愚蠢的看法。即使在極端情況下,寵物是否能「偷走」孩子應該得到的寵愛,那也是值得懷疑的。如果由於神經症,孩子沒有得到父母的愛,那麼,如果不養寵物,這種情況就能得到改善嗎?這也是令人生疑的。幾乎在一切情況下,寵物都是另一個親密行為的源頭,或者是缺乏親密行為時的替代物。如果硬說,對動物的呵護比較多必然導致對人的關愛比較少,那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假定一種怪病明天使一切寵物滅絕,從而有效地清除了它們和主人之間的數以百萬計的親密接觸動作,那麼,那一切關愛行為向何處去呢?我們是否會重新定向,把那些關愛轉向同伴身上呢?遺憾的是,回答是未必。唯一的後果是,千百萬孤獨的人就會失去一種重要形式的溫馨的身體接觸;由於各種原因,這些孤獨的人得不到真正的親切關懷。習慣與寵物貓朝夕相處的老太太不會把對貓咪的撫摸轉移到郵遞員的身上;習慣拍拍寵物狗的男人不太可能把他對狗狗的撫摸轉移到十幾歲兒子的身上。

誠然,在理想社會裡,我們不需要這樣的替代物,也不需要為我們的親密行為增加釋放的渠道。但如果因此而建議禁止養寵物,那就是治標不治本。即使在理想的充滿愛意、親密行為不受約束的社會裡,我們大概總是能留下很多時間和寵物親熱,那不是因為我們需要這樣的親密接觸,而是因為它們能增加我們的生活樂趣,而且,寵物不會與我們爭奪親密的人際關係。

最後,我們為捍衛寵物而再進一言。如果我們能對寵物溫情相待,那至少說明,我們能夠表達這樣的溫情。但反駁的人說,即使集中營里的長官也善待他們的狼犬,這又能證明什麼呢?簡單的回答是,即使最殘忍的人也能夠表現出某種溫情。固然,他們同時又冷酷無情、兇狠殘忍,深深傷害我們,其殘暴更令人恐怖;但這樣的兩重性不能使我們對事實視而不見。它使我們經常想起,人這種動物在沒有被扭曲的情況下,在沒有表現出「文明的野蠻行為」這種矛盾之前,富有天然的溫柔和親密的偉大潛力,這是我們的根本天性。目睹寵物主人和寵物之間溫情、友好的觸摸,這使我們想起,人本質上是富有愛心和親情的動物——即使這一點也足以給我們寶貴的教益。這是我們需要學習再學習的教益,在這個日益冷漠無情的世界裡,這個教益尤其重要。當人在壓力下變得殘忍時,我們正需要搜集一切證據證明:這不是必然的結果。換言之,殘忍並不是人的自然天性。如果我們愛寵物的能力證明了人愛心的一個方面,那麼,善意的批評家對人的殘忍發起抨擊前,就必須要三思,無論愛寵物的觀點從某些角度看是多麼沒有道理。

那麼,人和動物之間的親密接觸本身是什麼性質呢?比如,為什麼我們拍拍狗、摸摸貓,卻很少摸摸狗、拍拍貓?為什麼一種動物吸引我們的是一種親密接觸,另一種動物吸引的是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